绿野仙踪 清 李百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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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第一回 陆都管辅孤忠幼主 冷于冰下第产麟儿
第二回 做寿文才传佥士口 充幕友身入宰相家
第三回 议赈疏口角出严府 失榜首回心守故乡
第四回 割白镪旅舍恤寒士 易素服官署哭恩师
第五回 警存亡永矢修行志 嘱妻子割断恋家心
第六回 柳国宾都门寻故主 冷于冰深山遇大虫
第七回 走荆棘投宿村学社 论诗赋得罪老俗儒
第八回 泰山庙于冰打女鬼 八里铺侠客赶书生
第九回 吐真情结义连城璧 设假局欺骗冷于冰
第十回 冷于冰食秽吞丹药 火龙氏传法赐雷珠
第十一回 伏仙剑柳社收厉鬼 试雷珠佛殿诛妖狐
第十二回 桃仙客龙山烧恶怪 冷于冰玉洞炼神书
第十三回 韩铁头大闹泰安州 连城壁被擒山神庙
第十四回 救难友知州遭戏谑 医刑伤城璧走天涯
第十五回 金不换扫榻留城璧 冷于冰回乡探妻儿
第十六回 别难友凤岭逢木女 斩妖鼋川江救客商
第十七回 请庸医文魁毒病父 索卖契淑女入囚牢
第十八回 骂钱奴刎颈全大义 赎烈妇倾囊助多金
第十九回 兄归乡胞弟成乞丐 婶守志亲嫂做媒人
第二十回 金不换闻风赠路费 连城璧拒捕战官军
第二十一回 信访查知府开生路 走怀仁不换续妻房
第二十二回 断离异不换遭刑杖 投运河沈囊得外财
第二十三回 入赌局输钱卖弟妇 引大盗破产失娇妻
第二十四回 恤贫儿二士趋生路 送贞妇两鬼保平安
第二十五回 出祖居文魁思寻弟 见家书卜氏喜留宾
第二十六回 救难裔月夜杀解役 请仙女淡笑打权奸
第二十七回 埋骨骸巧遇金不换 设重险聊试道中人
第二十八回 会盟兄喜随新官任 人贼巢羞见被劫妻
第二十九回 返虞城痛惜亲骨肉 回怀庆欣遇旧知交
第三十回 闻叛逆于冰随征旅 论战守文炜说军机
第三十一回 克永城阵擒师尚义 出夏邑法败伪神师
第三十二回 易军门邦辅颁新令 败管翼贼妇大交兵
第三十三回 斩金花千冰归泰岳 杀大雄殷氏出贼巢
第三十四回 囚军营手足重完聚 试降书将帅各成功
第三十五回 沐皇恩文武双得意 搬家眷夫妇两团圆
第三十六回 走长庄卖法赚公子 入大罐举手避痴儿
第三十七回 连城璧盟心修古洞 温如玉破产出州监
第三十八回 冷于冰施法劫贪墨 猿不邪采药寄仙书
第一回 陆都管辅孤忠幼主 冷于冰下第产麟儿
词曰:辅幼主,忠义不寻常,白雪己侵发须缘,青山不改旧肝肠,
千古自流芳。困棘闱,毛颖未出囊;解名虽屈龙虎榜,麟儿已产麝兰芳,接续旧书香。
右调《知足乐》
且说明朝康靖年队直录广平府成安县,有一绅士,姓冷,名松,字后调。其高祖冷谦,深明道术,在洪武时天下知名,亦周颠、张三丰之流亚也。其祖冷延年,精通歧黄,兼能针灸,远近有神仙之誉;由此发家,广置田产生意,遂成富户。他父冷时雪,弃医就学,得进士第,仕至大常寺正卿,生冷松兄妹二人。女嫁于同寅少卿江西饶州府万年县周懋德之子周通为妻,冷松接续书香,由举人选授山东青州府昌乐县知县,历任六年,大有清正之名。只因他赋性古朴.不徇情面,同寅们都厌恶他,当面都称他为冷老先生,不敢以同寅待他;背间却不叫他冷松,却叫他是冷冰。他听知冷冰二字,甚是得意。后因与本管知府不和,两下互揭起来,俱各削职回籍。这年,他妻吴氏,方生一子,夫妻爱如珙壁。到七岁时,生得秋水为神,白玉作骨,双瞳炯炯。瞻视非常,亦且颖慧绝伦。凡诗歌之类,冷松只口授一两遍,他就再不忘;与他讲解,他就会意。冷松常向吴氏道:“此子将来不愁不是科甲中人。得一科甲,便是仕途中人。异日身涉宦海,能守正不阿,必为同寅上宪所忌,如我便是好结局了;若是趋时附势,不过有玷家声,其得祸更为速捷,我只愿他保守祖业,做一富而好礼之人,吾愿足矣!我当年在山东做知县时,人都叫我做冷冰,这就是生前的好名誉,死后的好谥法。我今日就与儿子起个官名,叫做冷于冰。冷于冰三字,比冷冰更冷,他将来长大成人,自可顾名思义。且此三字刺目之至,断非仕途人所宜,就是家居,也少交接几个朋友,勾引他混闹,也是好处。我再与他起个字,若是定再拈住冷丁冰三字做关合,又未免冷上添冷了,可号为不华,亦黜华尚实之义也。
于冰到了九岁上,方与他请个先生姓王,名献述,字岩耕,江宁上亢县人,因会试不中,羁留在京。此人极有学问,被本城史监生表叔胡举贤慕名请来,与史监生做西宾,教读子侄,年出修仪八十两。只教读了六七个月,史监生便嫌馆金太多,没个辞他的法子,只得日日将饮食、茶饭核减起来,又暗中着人道意:“若王先生肯少要些修金,便可长久照前管待。”献述听了大笑,立即将行李搬移在本城关帝庙暂住,一边雇觅牲口,要起身入都。冷松素知王献述才学,急遣人约请,年出修金一百两,教读于冰。
于冰到了十二岁,于经、史、诗、赋、引跋、记传、词歌、四六、古作之类,无不通晓;讲“八股”二字,奇正相生,竟成大家风味。光阴苒苒,于冰孝服已满,是年该会试年头。陆芳差柳国宾跟随王献述入都,三年修金之外,更赠盘费。陆芳叮瞩国宾:“若先生中了,可速回达知道;如是不中,务必请他回来。”柳国宾领命去了。不意献述文章房官荐了两次,不中大主考之目:献述恚愤两日,决意回南。怎奈得柳国宾再四跪情,献述一则恋于冰是大成之器,二则想自家是个穷儒,回到家中也不过以教学度日,到只怕遇不着这样好东家。遂拿定主意,等候下科,托同乡将修仪寄与他儿子收领,复回成安县来,与于冰鸡窗灯火,共相琢磨。于冰到十四岁,竟成了个文坛宿将,每有著作,献述也不能指摘破绽,惟有择其尤佳者圈之而已。到考童生时,献述道:“你这名讳,做田舍翁则可,若求功名,真是去不得。我若与你改了名讳,又违了你父命名之意,今将你的字不华应考如何?”于冰道:“字、讳皆学生父亲所命,即以字作名,亦无不可。”商议停当。到县考时,取在第一;次后府考,又取在第一。成安县哄传了冷家娃子,小小年纪,真是个才子。次年学院黄崇礼案临广平,于冰又入在第一;复试时学院大加奖誉,言:“不华文字,不但领袖广平,定必大魁天下!”又向诸生道:“你等拭目俟之,他中会只三五年内。”又嘱于冰道:“你年未成丁,即具如此才学,此盖天授,非人力所能为也!入学后,切勿下乡试场,宜老其才为殿试地。我意你入场必中,中必会,会后不能置身鼎甲,不但屈你之才,亦且屈你之貌。若止中一散进士,我又代你受屈!从古至今,从未有十六七岁人就做了状元者,你须二十岁外则可以入仕途矣!”科考又拔取为第一。从此文名远播,通省皆知。那些绅衿富户见干冰人才俊雅,学问渊博,况兼家道丰裕,谁家不想他做个女婿?自此媒妁往来,日夕登门。陆芳也愿小主人早偕花烛,完他辅孤心事。与先生相商,献述道:“学生才十四岁,到十七八岁完婚也不迟。况娶亲太早,未免剥削元气,使此子不寿,皆你我之过也。你只可留心一门当户对、才貌兼全女子,预先行聘为是。”陆芳深以为然。凡议亲的来,皆以好言回复,却暗中探访着卜秀才的女儿,年方十五岁,是有一无两人物;又使家中七八个妇女以闲游为名,到卜秀才家去了两次,相得皆名实相符,然后遣媒作合,一说立即应许,择日下了定礼。这个卜秀才名复拭,为人甚是忠厚;妻郑氏亦颇淑贤。夫妻二人年四十多岁,止有一子一女:女儿乳名瑶娘,儿子才三岁。家中有二顷徐日,也还将就过得。今日将女儿许配于冰,夫妻喜出望外。
再说于冰到第二年七月间,同王献述入都下乡试场,跟随了四个家人起身,师徒二人寓在东河沿店内。彼时已七月二十左近,于冰忽然破起腹来,诸药皆止不住;到了八月初间,于冰日夜泄泻,连行动的气力俱无,出入凭人扶掖,王献述也愁得没法了。到初十后,干冰的肚不知怎么就好了。眼看得别人进二三场,他虽是个少年娃子,却深以功名为意,常向人说:“人若过了二十中状元,便索然了。”其立志高大如此。今日不得入场,他安得不气死,恨死!献述再三宽慰,方一同回家,逐日里愁眉泪眼。献述道:“我自中后,屈指十二年,下了四次场:一次污了卷,那二次倒都是荐卷,俱被主考拨回。你是富户人家,我家一个寒士,别无生意,只有从中会内博一官半职,为养家糊口地步;若象你这样气起来,我久矣就该气死了!你今年十五岁,就便再迟两科不中,才不过是二十一二的人,何年未弱冠便于禄慕名到这步田地!你再细想,你父亲与你起冷于冰名字是何意思,论理不该应试才是。”这几句话,说得冷干冰俯首认罪,此后放开怀抱。至下年二月中旬,献述去下会试场,到四月柳国宾回来,知献述中了第三名会魁,心下大喜;后听到无力营谋,不得身列词林,以知县即用,已选人河南祥符县,又不觉的气恨起来。柳国宾说完,将献述书字取出。于冰看了,无非是深谢感情的话,随与相商:备银三百两,缎纱各二匹作贺礼,又差国宾星夜入都,直打发的献述上任去了方回。陆芳又要与于冰延请名师,于冰笑道:“此时人与我师,亦难乎其为师;经史俱在,即吾师也,又何必再请?”陆芳道:“老奴只伯相公恃才务远,考证无人;又怕为外物迁引,将前功尽弃。今相公既不愿请师,老奴也不敢相强,只求做一始终如一人,上慰老主人。老主母在天之灵,至于中会,自有定命,相公做相公的事业,老奴尽老奴的心思;日后不怕相公不做个官,老奴不怕不多活几年。”于冰笑道:“你居心行事可对鬼神,怕你不活几千岁么?”陆芳道:“老奴今已六十八岁,再活十年就是分外之望,世上那有活几千岁人?除非是神仙!”说罢,两人都笑了。此后于冰于诗书倍加研求,比王献述在日更精进几分。到了十六岁。陆芳相商,要与于冰完婚。于冰道:“等我中会后,完婚也不迟。”陆芳相商笑道:“老奴前曾说过,中会自有定命,迟早也勉强不得。老奴叫相公完婚,实有深意:一则相公无三兄两弟;二则老奴是风前之烛,死之一字,不定早晚,眼里见见新生母也是快事;三则中馈主持还是未事,使各房家人媳妇有统属,方算得一全美人家。老奴立意在今年四月娶,相公须要依允。”于冰道:“你所言亦是。况男女婚嫁,是五伦中不得少的,你可代我慎选吉期举行罢了。”陆芳大喜!先择吉过茶通信,然后定日完婚。于冰追想父母,反大痛起来。合卺后,郎才女貌,其乐可知。次早拜祖先堂,瑶娘打扮出来,于冰再行细看,比昨晚又艳丽几分。但见:
鼻倚琼瑶,娥眉带春山之翠;牙排珠玉,垦眼凝秋水之波。布帛
队里生成,自厌豪华气魄;诗礼人家长大,定须雅淡梳妆。身段儿不
短不长,俏庞儿宜肥宜瘦;纤纤素手,恍如织女临凡,蹙蹙金莲,疑
是潘妃出世。
于冰看了,倍加欣喜。过了满月后,瑶娘便主持内政,他竟能宽严并用,轻重得宜,一家男女俱各存畏敬之心,不敢以十六七妇人待他。
时光易过,叉届乡试之期。于冰将卜秀才夫妇都搬来一同住,拿定这一去再无不中之理,带了许多银两,备见老师、会同年,刻朱卷、赏报子费用,一路甚是高兴。到京嫌西河沿店内人杂,于香炉营儿租了户部王经承前院住房安歇。三场完后,得意到一百二十分,大料直隶解元除了姓冷的,没第二个人敢当此任。及至放榜日,音信杳然,等候到日中,还不见消息。差人打探,不想满街都是卖题名录的,陆永忠买了一张送与于冰,于冰从头到尾看了一回,不但无自己名字,连个姓冷的也没有,只气得手脚麻软,昏倒在床上。幸得国宾等喊叫不绝,待了一好会,方说道:“快去领落卷来。”直等到第四日,方将落卷领出。于冰见卷面上打着个印记,是第二房同考试官翰林孙阅荐。看头一加着许多蓝圈,大主考批了两句道:“虽有佳句,奈精力已竭何!”又看二篇三篇,并二场三场表判策论,也加着许多蓝圈,再看房官批语道:“光可烛天,声可掷地,熔经铸史,典贵高华,含盖一切矣!”旁边又加着一行小字,上写道:“余于十二日三鼓时,始得此卷,幸喜榜首必出吾门,讵意加圈大多,反生猜忌,争论累次,疑余与该生有关节也。功名迟早有分,幸勿懈厥操觚,当为乡科作冠冕地,即为殿试作鼎甲地。勉之!勉之!勿负余言!”干冰看罢,大哭了一场,令柳国宾等收拾行李回家。这一年,瑶娘十月间生了个儿子。于冰虽然未中,然得此子,心上大是快活,与他起个乳名,叫做“状元儿”;此后又埋头经史文笔【章】,作下科地步。
第二回 做寿文才传佥士口 充幕友身入宰相家
词曰:班杨雄略,李杜风华,听属求笔走龙蛇,无烦梦生花。才露爪牙,蒙权臣招请,优礼相加,群推是玉笋兰芽。
右调《菊绽黄金》
话说冷于冰生了儿子,起名“状元儿”,至此时将愁郁开放,瞬息间又到了乡试年头。于冰要早入都中,揣摩文章风气,二月就起了身。先在旅店内住下,又叫柳国宾、陆永忠二人寻房;寻了几处,不是嫌大,就是嫌小,通不如意。前此住得王经承家房子,又被一候送官住了。一日,寻到余家胡同,得了一处房子,甚是干净宽敞,讲明每月三两银子。房主子姓罗,名龙文,现做内阁中书,系中堂严嵩门下办事的一走狗,凡严嵩父子赃银过付,大半皆出其手,每每仗势作威福害人。他这房与他的住房止隔一墙,通是一条巷内出入。国宾等看的中式,回到寓处,请于冰同去观看。于冰见外院正中是一座门楼,门楼内有两扇屏门。转过屏门,看上面是一堂两屋,三间正屋:东西厦各有房;南面是三间厅子,倒也宽敞。各房里都是漆桌椅、板凳、杌子等项俱全,又是新油洗出的。房后还有厨房几间。于冰看了,甚是中意,随即与了定银并茶钱。次日早,即搬来住下。过了两天,柳国宾向于冰道:“房主人罗老爷就住在西隔壁,每天车马盈门,看来是个有作用的人;早晚大爷中会了,也是交识,该拜他一拜才是。”于冰道:“我早已想及于此,但他是个现任中书,我是个秀才,又年少,不好与他眷弟帖;写个晚生帖,我心不愿意。”国宾道:“世途路上何妨。做秀才且行做秀才的事,将来做了大官,怕他不递手本么?”于冰笑了。到次早写帖拜望,管门人将帖留下,以出门回复。于冰等了三四天,总不回拜,甚是后悔。直到第五天,大章儿跑来说道:“隔壁罗老爷来拜!”于冰见写的是眷弟帖,日前晚生帖也不见璧回。少刻,柳国宾说道:“罗老爷已到门前了!”于冰整衣相迎,但见:
一只猫眼睛,几生在头顶心中;两道虾米眉,竟长在脑瓜骨上。谈笑
时仰面朝天,交接处目中无物。鱼腮雕口短胡须,绝象风毛;猿臂蛇
腰细身躯,几同挂面。
两人到庭上,行礼坐下,龙文问了于冰籍贯,又问了几句下场的话;只呷了两口茶,便将钟儿放下,去了。于冰送了回来,向国宾等道:“一个中书也算不得甚么显职,怎他这样个看人不在眼里?”国宾道:“想来做京官的都是这个样儿!”于冰将头摇了摇,心上大是不然。
又过了七八天,于冰正在房中看文字,只听得大章儿在院外说道:“罗老爷来了。”于冰嗔怪他骄满,随口答道:“回他罢,你说我不在家!”不意罗龙文便衣幅中,跟着两个极鲜衣俊秀的小子,已到面前。于冰忙取大衣服要穿,龙文摆手道:“不必!”于冰也就不穿了,相让坐下。龙文道:“忝系房东,连日少叙之至!皆因太师严大人时刻相招,又兼各部院官儿絮咕,把个身于弄得无一刻闲暇。前日匆匆一面,也没有问年兄青年多少。”于冰道:“十九岁了。”龙文道:“好!”又道:“年兄八股自然是好的了,不知也学过古作没有?”于冰道:“二者俱无一。”龙文道:“弟所往来者,仕宦人多,读书人少。年兄是望中会的人,自然与他们有交识,不知此刻都中能古作者谁为第一。”于冰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晚生和瞽者一般,海内名士谁肯下交于我?况自入都,从不出门,未敢妄举。”龙文将膝一拍道:“咳!”于冰道:“老先生谆谆以古作是求,未知何意?”罗龙文道:“如今通政使赵大人文华,新授了工部侍郎,他止有一个公子,讳思义,字龙岩,今年二十岁,赵大人爱得了不得,凡事无不从其所欲。这公子酒色上倒不听得,专在名誉上用意。本月二十九日,是他的诞辰,定要做个整寿。九卿科道内,已有了二三十位与他送屏,他又动了个念头,要求严太师与他编寿文,做轴悬挂起来,夸耀夸耀,烦都堂王大人道达了几次。严大师与赵大人最好,情面上却不过,着幕宾并门下走动的人做了十几篇,下是嫌誉扬太过,就是嫌失于寒酸,总不象他的体局口气,目下催他们另做。我听了这个风声,急欲寻人做一篇,设或中他的目孔,于我便大有荣光。”于冰笑道:“凡人到耄耋期颐之年,有些嘉言懿行,亲朋方制锦相祝,那有个二十岁就做整寿的道理?”龙文道:“如今是这样时势,年兄倒不必管他;只是刻下无其人奈何!”于冰道:“自宰相公侯以及于庶人,名位虽有尊卑,而祝寿文词,写来写人,不过是几句通套誉扬话,倒极难出色。这二十岁人题目既新,看来见好还不难。”龙文笑道:“你也体要看得太容易了!太师府中,各样人才俱有,今我采访到外边来,其难可想而知!”于冰道:“就这止用太师身分,与一二十岁同寅于侄下笔就是了。”龙文道:“大概作家通知此意,只讲到行文便大有差别;年兄既如此说,何不做一篇领教?”于冰道:“如老先生眼前乏人,晚生即做一篇呈览。”龙文道:“极好!但是离他寿日,止有五天,须在一两大内做便,才好早些定规。“干冰道“何用一两天!”于是取过一两张竹纸来,提笔就写。顷刻而就,送与龙文过目。龙文心里说道:“这娃子倒敏捷,不知胡说些什么在上面。”接过来一看,见字迹潇洒,笔力甚是遒劲。看寿文道:
客有为少司空长男龙岩世兄寿者,征言于余,问其年则仅二十也。
时座有齿高爵尊者,私询于余,曰:“古者八十始称寿,谓之开秩,
前此未足寿也。礼三十曰壮有室。今龙岩之齿甫壮矣!律之以礼,不
得以寿称也,明甚!且人子之事亲也,恒言不称老i闻司空赵公年仅
四十有五,龙岩二十而称寿,无乃未揆于礼乎?”曰:“余之寿之也,
信其人非信其年也。”诸公曰:“请述龙岩之可信者。”曰:“余之
信之者,又非独于其人,于其人之友信之,所以深信于其人也。”诸
公曰:“因友以信其人,亦有说乎?”曰:“说在《小雅》之诗矣。
《小雅》自《鹿鸣》而下,《湛露》而上,凡二十有二章,其中如
《伐木》之燕朋友。《南咳》、《白华》之事亲,悉载焉。盖上古之
世,朋友辑睦,贤才众多,相与讲明孝弟之谊,以事其君亲类如此。
由此观之,则事亲之道,得友而益顺,岂徒在盥漱馈问之节哉!龙岩
出无斗鸡、走狗、打弹、击丸之行,入无锦帐、玉萧、粉黛、金钗之
娱,惟以诚敬事亲为务,亦少年之鲜有者乎?察其所与游者,皆学优、
品正,年长以倍之人,而雁行肩随者绝少。夫老成之士,其才识必奇,
其操行必醇谨,其言语必如布帛菽粟,可用而不可少,此非酒醴之分
所能罗致也。今龙岩皆得而友之,非事亲有以信其友,孰能强而寿之
哉!昔孔子你不齐已“有父事者三人,可以教孝;有兄事者五人,可
以教弟;有友事者十二人,可以教学。”余于龙岩亦云。宫、贵、寿
均所自有,而余为祝者,亦为与其友明事亲之道,自服食器用,以至
异日服官莅民之大,无不恪尊其亲而乃行焉,庶有合于《南陔》、
《白华》之旨,而不失余颂祷之意也。如是即称寿焉,奚不可?诸公
曰:“善!”余遂书之,以复于客。后有观青,其必曰:“年二十而
称寿者,自余之与龙岩世兄始。”
龙文从首到尾看了一遍,随口说道:“少年有此才学,又且敏捷,可羡,可畏!我且拿去着府中众先生看看如何。”于冰道:“虽没什么好处,也不至文理荒谬,任凭他们看去罢。严大师问起来,断不可说是晚生做的。”龙文道:“他的事体甚多,若是不中意,就立刻丢在一边,断不至同起年兄姓名来。放心,放心!”说罢,笑着一拱而别。
又过了两天,这日于冰正在院中闲步,只见龙文从外院屏风前入来,满面笑容。见了于冰,先作一揖,遂即跪下去了;于冰亦连忙跪扶,二人起来就坐。龙文拍手大笑道:“先生真奇才也!日前那篇寿文,太师用了。果不出先生所料,竟问及先生姓名,大抵有着实刮目之意,小弟日后受庇无穷!左右已将先生名讳,在太师前举出;府中七太爷也极会写字,他说先生的字有美女簪花之态,亦欣羡得了不得。小弟心上快活!”说罢,又拍手大笑起来。于冰道:“这七太爷是谁?”龙文将舌头一伸道:“先生求功名人,还不晓得他么?此人是太师总管,姓阎,讳年,是个站着的宰相;同今九卿道,有大半都称他是萼山先生。”说着又将椅子与于冰椅一并,向于冰耳边低声道:“日前我在七太爷前,将先生才学极力保举。他说府中有书启先生是苏州人,叫做费封,近日病故。刻下有人举荐了许多,又未试出他们才学好丑,意思要将此席屈先生,托小弟道达此意,黄金难买好机绿也!先生以为如何?”又言:“大后日是太皇后的祭辰,此日不理刑名,不办事务,大师也不到内阁去,正是个空闲日子;着我引先生到府前守候,准备传见”等语。说罢,又将于冰的臂轻轻的拍了两下,又大笑道:“小弟替先生快活,明年一甲第一是姓冷的了!”于冰道:“我是读书人,焉肯与人作幕宾?”龙文道:“先生差矣!先生下场,莫非为的是功名,这中会两个字,固要才学,也要有命,就便拿得稳,将来做官,也出了太师手心否?这机会等闲人轻易遇不着,设或宾主相投,不但说中会,就是着先生中个状元,也不过和滚锅中爆个豆儿相同,何有费力?先生还要细想,还要着实细想!”于冰低头沉吟了半晌,说道:“先生皆金玉之言,晚生敢不如命!”龙文大喜,连连作揖,道:“既承俯就,足见小弟玉成有功。只是称晚生,真是以猪狗待弟;若蒙不弃,你我今日换帖做一盟兄弟何如?”上冰道:“承忘分下交,自应如命;换帖乃世俗常套,可以不必。”龙文道:“如此说就是弟兄了!”一定要扯于冰到他那边坐坐,连柳国宾等也叫了去,不想已设下极丰盛的席;又硬扯于冰房内见了妻子,两人叮咛妥当。到第三日绝早,于冰整齐衣冠,同龙文到西江米巷在相府大远就下了车。但见车轿马迹,执帖的,禀见的,纷纷官吏,出入不绝。龙文叫于冰打点了一片至诚心,又盘算问答的话儿。等到交午时候,不但不见传他,连龙文也不见叫。陆永忠买了几个点心充饥,心上甚是烦燥。又过了一会,方见龙文慢慢的走来说道:“今日有工部各堂官议运木料起造明霞殿,又留新放直隶巡抚杨顺杨大人吃饭。还有……”话未完,只见好几顶大轿从府中出来,里面坐的是衣蟒腰玉之人,开着道子,分东西两路去了。龙文道:”我再去打听打听!”于冰等到日西时分,门前官吏散了一大半,方见龙文走出来,说道:“七太爷不知回过此话没有,老弟管情肚中饥饿了。”于冰道“看来不济事,我回去罢。”龙文道:“使不得!爽利等到灯后,方不落不是……”正说间,猛见府内跑出个人来,东张西望,大叫道:“直隶广平府冷秀才在何处?太师爷要传见哩!”急得龙文推送不迭。于冰走到那人跟前,通了名姓,那人把手招,引于冰到二门前,又换了两个人引道;于冰跟定了那人到一处地方,见四围都是雕栏,那人说道:“略站一站,我去回复。”少顷,见那人用手相招,于冰到门前一看,见东边椅子上坐着一人,头带八宝九梁幅巾,身穿油绿色飞鱼貂氅,足登五云朱履,六十以外年纪,广额细目,一部大连鬓长须。于冰私忖道:“这定是宰相!”上前先行拜跪,然后打躬。严嵩站起来,用手相扶,有意无意的还了半个揖,问道:“秀才几多岁了?”于冰道:“生员直隶广平府成安具人,现年十九岁了,名唤冷不华。”严嵩笑了,说道“原来才十九岁。”分付左右放个座几与秀才坐。于冰道:“太师大人位兼师保,职晋公孤,为天子倚托,平治之元老;生员茅茨小儒,今得瞻慈颜,已属终身荣甚,何敢列坐于大人之前!”严嵩显个爱奉承的人,见于冰丰神秀异,已有几分欢喜;今听声音清朗。说话儿在行,不由得满面笑容道:“我与你名位无辖,秀才非在官者比,理合宾主相陪。”将手向客位一拱,这就是极其刮目了。于冰谦退再三,亲自将椅儿取下来,打一躬,斜坐在下面。严嵩道“老夫综理阁务,刻无宁晷;外省各官公私禀启颇多。先有一苏州人费姓,代为措办,不意于月前病故,裁处乏人。门下屡言秀才品正行方,学富才优,老夫殊深羡爱。意欲以此席相烦,只是杯盘之水,恐非蛟龙游戏之地也!说罢,呵呵的笑起来,于冰道:“生员器狭斗升,智昏菽麦,深虑素餐遗羞,有负委任;今蒙不弃葑菲,垂青格外,生员敢不殚竭驽骀,仰酬高厚!但少年无知,诸事惟望训示,指臂之劳,或同少分万一!”严嵩笑道:“秀才不必过谦,可于明日带随身行李入馆;至于劳金,老夫府中历来无预定之例,秀才不必多心。”于冰打躬谢道:“谨遵太师钧命!”说罢,告退。严嵩送了两步,就不送了。于冰随原引的人出了相府,柳国宾接住盘问,于冰道“你且雇辆车子来,回寓再说。”只见罗龙文张着口,没命的从相府跑出来,问道:“事体有成无成?”于冰将严嵩分付的话,细说一边,龙文将手一拍:“如何?人生在世,全要活动;我是常向尊总们说,你家这老爷,气魄举动断非等闲人,今日果然就扒到天上去了。我要认老弟不真,也不肯舍死忘生,象这样作成。请先行一步,明早即去道喜!”
次日,龙文早来,比往日又亲热了数倍:问明上馆日期,又说起安顿家人们的话。于冰道:“也细细的打算过了:四个都带夫,使不得;留下两个,也要盘用;不如我独自去倒省便,场后中不中再定规。小介等我也嘱咐过了,还求老长兄不时教管,少耍胡走生事。”龙文道:“老弟不带总管们去,又达世故,又体人情,相府还怕没人侍候么?万一总管们一茶一饭,与相府中人口角起来,倒是个大不好看。至于怕他们胡走生事,这却一点不妨。老弟现住太师府中,总管们除谋反外,就是在京中杀下几个人,也是极平常事。”本日又请了于冰到他家送行,与国宾等送过六样菜,两大碗酒来。次日早,于冰收拾被褥书箱;雇人担了,国宾、王范两人押着,同龙文坐车到相府门旁下车。只见两条大板凳上,坐着许多官儿并执事人等,见了于冰,竟有一半站起来。内有一个带将巾、穿札绸缎袍的,笑问道:“足下可是广平冷先生么?”龙文忙代答道:“正是。”那人道:“太师爷昨晚吩咐:若冷师爷到,不必传,着一直入来。先生且在大院等一等,我就来。”龙文同于冰到大院,只见那人走在二门前,点了点首,里边出来一个人,将于冰导引;又着府内一个人担着行李,转弯抹角,来到一处院内:正面三间房,两间是打通的,摆设的极其精雅,可谓明窗净几。方才坐下,入来一个人,领着十六七的一个小厮,到于冰眼前,说道:“小人叫王章,这娃子叫丽儿,都是本府七太爷拨来伺候师爷的。日后要茶水、饭食、炭火之类,只管唤小人们。”于冰道:“我也不具帖,烦你们于七太爷前,代我道意。”第二日,即与严嵩家办起事来。见往来内外各官的禀启,不是乞怜的,就是送礼的,却没一个正经为国为民的。于冰总以窥情顺势回复,无一不合严嵩之意,宾主颇称相得,这都是因一篇寿文而起。正是:
酬应斯文事小,防微杜渐无瑕;
岂期笔是钓饵,钓出许多咨嗟。
第三回 议赈疏口角出严府 失榜首回心守故乡
词曰:书生受人愚,诬信钻势趋,主宾激怒,立成越与吴。何须
碎唾壶,棘围自古多遗珠,不学干禄,便是君子儒。
右调《落红英》
话说冷于冰在严嵩府中,经理书禀、批发等事,早过了一月有余。一日,严嵩与他儿子世蕃闲坐,议论起冷于冰来。世蕃道:“冷于冰人虽年少,甚有才学,若叫他管理疏奏,强似幕客施文焕十倍,就只怕他不与我们气味相同。”严高道:“他一个求功名人,敢不与我合意么?到只怕小孩子家才识短,斟酌不出是非轻重来。”世蕃笑道:“父亲还认不透他。此人识见高儿几倍,管理奏疏是千妥百当之才,只要父亲优礼待他,常以虚情假意许他功名为妙!”严嵩道:“你说的甚是。”要知世蕃他的才情,在嘉靖时为朝中第一,凡内阁奏拟票发,以及出谋言人之事,无一不是此子主裁;他今日夸奖于冰的才学胜他几倍,则于冰更可知也。次日,严嵩即差人向于冰道:“我家老太爷在西院请师爷有话说。”于冰整顿衣帽,同来人走到西院,见四面画廊围绕,鱼池内金鳞跳掷,奇花异卉,参差左右;台阶上摆着许多盆景,玲珑透露,极尽人功之巧。书房内雕窗绣幕,锦褥花[礻因],壁间瑶琴占画,架上缃轴牙签,目光一夺。严嵩一见于冰入来,笑容满面,逊让而坐。严嵩道“日前吏部尚书邦谟夏大人,惠酒三坛,名为绛雪春,真碗液琼苏也。今政务少暇,约君来共作高阳豪客,不知先生亦有平原之兴否?”冰道:“生员戴高履厚,莫报鸿慈,既承明训,敢不学左相刘伶,奈涓滴之量,实不能与沧海较浅深耳!”严嵩大笑道:“先生喜笑谈论,无非吐落珠玑,真韵士也!只是生员二字,你我知契,不可如此称呼。若谓老夫马齿加长,下晚生二字,即叨光足矣。”于冰起谢道:“谨遵钧命!”说笑间,一个家人禀道:“酒席齐备了!”严嵩起身相让。见房内东西各设一席,摆列得甚是整齐,于冰心下道:“我自到他家一月有余,从未见他亲自陪我吃个饭,张口即是秀才长短;今日如此盛席,又叫先生不绝,这必定有个原故。”主宾就坐毕。少顷,金壶酌美酒,玉碗贮嘉肴,山珍海错,堆满春台。严嵩指着帘外向于冰道:“你看,草茵铺翠,红雨飞香,转盼间已是三春时分。谚云:‘花可再开,鬓小可再绿。’老夫年逾六十,老将至矣!每忆髫年,恍若一梦。先生乃龙蟠凤逸之士,非玉堂金马不足以荣冠冕,异日登峰造化安知不胜老夫十倍!抑且正在妙龄,韶光无限,我与先生相较,令人惑慨殊深。”于冰道:“老太师德崇寿永,朝野预卜期颐;晚生如轻尘弱草,异日不吹吴市之篙,丐木兰之饭足矣,尚敢奢望!倘老太师略短取长,提携格外,则枥下驾骀,或可承鞭于孙阳也。”严嵩道:“功名皆先生分内所有,莫少磋跎。宣徽扬义,老大实堪任力;你我芝兰气味,宁事虚辞。”于冰听罢,出席拜谢,严嵩亦笑脸相扶,说道:“书启一项,老夫与小儿深佩佳章;奏疏尚未领教。如蒙江淹巨笔,代为分劳,老大受益宁有涯际!”于冰道:“奏疏上呈御览,一字之间,关系荣辱,晚生汲深绠短,实难肩荷;然既受庇于南山之乔,复见知于北山之梓,执布鼓于雷门,亦无辞一击之笑也!”严嵩大喜。须臾饭罢,左右献上茶来。严嵩拉着于冰的手儿,出阶散步,谓于冰道:“东院蜗居,不可驻高贤之驾,此处颇堪寓目。”随吩咐家人,速将先生铺陈搬来。于冰辞谢间,家人们已安顿妥当。又回书房坐下,又见捧入两个大漆盘来,内放大缎两匹,银三百两。川扇十柄,官香四十锭,端砚一方,徽墨四匣。严嵩笑说道:“菲物自知轻亵,不过借将诚爱而已,祈先生笑纳。”于冰道,“将来叨惠提拔,即是厚仪,诸珍断不敢领!”严嵩笑道:“先生既如此见外,老夫亦另有妙法。”向家人耳边说了几句,不想是差人送到于冰下处,交于柳国宾收了。自此为始,凡有奏疏,俱系于冰秉笔;不要紧的书字,仍是别的幕客办理。又代行票拟本章,于冰的见解出来,事事恰中严嵩的隐微,喜得严嵩连三鼎甲也不知许了多少。每月止许于冰回下处两次,总是早出晚归,没有工夫在外耽延。
荏苒已是六月初旬。一日点灯时候,见严嵩不出来,想来没有事了。伺候书房的摆列杯盘,自己独酌。已到半醉光景,见一个家人跑来说道:“太师爷下朝了!”众人收拾杯盘不迭。于冰笑道:“我还当太师下了朝了,不想到此刻才回,必有会议不决的事。”正说着,见严嵩走入房来,怒冲冲坐在一把椅子上,半晌不言。于冰见他气色不平和,心上好猜疑,又不好问他。待了一会,严嵩从袖中取出一封奏疏来,递与于冰道:“先生,你看此疏何如?”于冰展开眉,原是山西巡按御史张仲翀,为急赈恤以救灾黎事。内言:平阳等处,连年荒旱,百姓易子而食,除流寓江南、河南、山东、直隶、陕西等省外,饿死沟壑者已几干人。抚臣方辂,玩视民瘼;阁臣严嵩,壅塞圣聪等语云云。旨意着山西巡抚明白回说,又严阁臣速议如恫赈济。于冰道:“老太师,此事作何裁处?”严岗道:“老夫意见,宜上一本,言:臣某受国深恩,身膺重寄,每于各省官员进见时,无不详细采访,问地方利弊,百姓疾苦;闻前年山西大有,去年禾稼收成,今该御史张仲羽中奏言,平阳等府百姓流移,饿死沟壑者无算;清平之世,何出此逛诞之言?请敕下山西巡抚方辂查奏。如果臣言不谬,自应罪有攸归。此大略也。若夫润泽,更望先生再烦作一札,星夜寄送方巡抚,着他参奏张仲翀“捏奏荒灾,私收民誉”八字,老夫复讽科道等官,交章论劾,则张仲翀捏造言生事之迹实,而欺君罔上之罪定矣!总不悬首市曹,亦应远窜恶郡,先生以为问如?”于冰听罢,呆了半晌。严嵩见于冰许久不语,又道:“我亦知此计不甚刻毒,先生另有奇策,可使张仲羽中全家受戮,祈明以教我!”于冰道:“山西荒旱,定系实情;百姓流移,决非假事!依晚生愚见,先寄书于山西巡抚,叫他先开仓赈济,暂且救急;一边回奏,言:前年地方丰歉不等,已劝绅士、富户捐助安辑;今年旱魃为虐,现在春麦无望,以故百姓荒惑,臣已严饬各州县,按户查明人口、册籍,估计应用银米数目,方敢上闻;不意御史张仲翀先行奏白等语。老太师从中再替他斡旋,请旨发赈,此干官、于民,似属两便,未知老太帅以为可否?”严嵩道:“此迂儒之论也!督巡大吏,所司何事?地方荒灾,理合一边奏闻,一边赈济才是。今御史参奏在前,巡抚辨白在后,玩视民瘼之罪,百喙莫辞。”于冰道:“信如老太师言,其如山西百姓何?”严嵩道:“百姓于我何仇?可恨者张仲翀波及老夫耳!”于冰道:“以一人之私怨,害百姓之身家,恐仁人君子不如此也!”严嵩大怒,道:“张仲翀与你有交否?”于冰道:“面且不识,何交之有?”严嵩道:“既无交亲,何必触人怒耶!夫妾妇之道,以顺为正,况幕客乎?”于冰亦大怒,“太师以幕客为妾妇耶?太师以幕客为妾妇,则太师为何如人?”严嵩为人极其阴险。从不明明白白的害人,与汉之上官杰,唐之李林甫一样行事。他也自觉失言,又见于冰少年性情执滞,若再有放肆的话说出来,就着人打死他也平常,只是声名上不好听,又且府中还有许多幕友办事,随改颜大笑道:“先生醉矣!老夫话亦过激。酒后安可商议政务,到明后再定夺。”说罢,拿上奏疏回里面去了。
于冰自觉难以存身,烦人将行李搬出府中,人不敢担承。到次早,于冰催逼得紧,禀严嵩两次,方放于冰出来。又知他是严嵩近信之人,或者再请回办事,只得叫人把行李担着下处去。柳国宾迎着问讯,于冰将前后说了一遍。到次日午后,见龙文入来,也不作揖,满面怒容,扯过椅子来坐下,手里拿着扇子乱摇。于冰见这般光景,也不问他。龙文长叹道:“老弟!可惜你将天大一场富贵,化为乌有!我将你与他口角事情,细细问了一回。你既与人作幕,你该事事听东家指挥,顺他为是。山西百姓与你姓冷的何干?做宰相、巡抚的倒不管,你一个秀才倒要争着管,量你那疼百姓到了那个田地,你是想中举想得疯了!要借这事积阴德,便可望中;要知那都是没把柄的。你再想一想,严太师还着你中不厂个解元么?”于冰听了前几句,还心上有些然;他听到积德中举这话,不由得少年气动,发起火来,冷笑道:“有那样没天理的太师,便有这样丧良心的走狗!”龙文大怒,道:“我忝为朝廷命官,就是走狗,也是皇家走狗1我今此来,还是热肠于你,你要知回头,我好替你挽回去,怎么才骂起来了?真是不识抬举的小畜生!”又气忿忿的向国宾道:“我小稀罕你们这几个房钱,只快快的滚出去罢!”说罢,摇着扇子走了。把一个于冰气得半日也说不出话来,在床上倒了一会,急急的吩咐王范等快去寻房。到次日午后,二人回来说道:“房子有了,还是香炉营儿王先生家,房钱仍照上科数目。房子虽不必如这里,喜的是个旧东家,王先生亦愿之至。”于冰道:“还论什么房好房歹,只快炔的离了这贼窝,少生多少气。”先叫国宾、丁范押了行李先去,自己算了房钱,秤便包了,叫陆永忠与罗中书送了,就交付各房家伙。自己又雇了车子,到王经承家住下。
时光迅速,又到了八月初头,各处的举子云屯雾集。到十六日,三场完后,于冰得意之至。到九月初十日,五鼓写榜,经承将取中三房义字八号第一名籍贯拆看后,高声唱道:“第一名冷不华,直隶广平成安县人。”只见两个大主考一齐吩咐道:“把第二名做头名书写,以下都象这样隔着念名。”他的本房老师翰林院编修吴时来,听了此话大惊,上前打一躬道:“此人已中榜首,通场耳目攸关。今将二名作一名,欲置此人于何地?莫非疑晚生与此人有关节?倒要请指明情弊提参!或他系叛逆后人,再不然出身微贱,求二位大人说个明白,以释大众之疑!”正主考户部尚书陶大临笑道:“吴先生不必过急!”随将十八房房官,并内外帘御史等,俱约入里面,取出个纸条儿来,大家围绕着观看。只见上写着:“直隶广平府成安县冷不华,品行卑陋,予所深知,断不可令此人玷污国家名器!”下写:“介溪嵩嘱。”上面花押、图书俱有。众官看罢,互相观望,无一敢言者。吴时来又打一躬道:“此事还求二位大人作主。冷不华既品行卑污,严太师何不革除于未入场之先,而必发觉于既入场之后?且文衡取士,是朝廷家至公大典,岂可因严太师片纸,轻将一解元换去?”副主考副都御史杨朋起笑说道:“吴年兄不要争辨,只要你一人担承起来,这冷不华就是个解元。”众宫听了,俱等着时来说话。吴时来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众官遂纷纷议论,有着他中在后面,也有执定不可中他的,也有怜功名人就将他中在后面,大家去在严府请罪去的。只见春秋房官礼部尚书司家俊大声道:“吴先生不必狐疑了!严大师说品行污卑,这个人必定不堪之极!他一个太师品评,还有不公不明处么?中了他有许多不便,我们如何因姓冷的荣辱,误自己升迁!依我看来,额数还短一本,可即从落卷内抽出一本,仍算吴先生房里中的如何?”众官齐道:“司老先生所见甚是,我们休要误了填榜。”说罢,一齐出来,把冷不华一个榜首,就轻轻的丢过去了。
再说于冰等候捷音,从四鼓起来,直等到午后还不见动静,只当这日不开榜,差人打听,题名录已卖的罢头了。王范买了两张,送于于冰看视,把一个冷于冰气得比冰还冷,连茶饭也不吃,只催柳国宾领落卷;一连领了五六天,再查不出来。托王经承也是如此。到第八日,一个人拿着拜匣,到于冰寓处问道:“此处可有个厂平府成安县的冷不华么?我们是翰林院吴老爷名时来来拜。”王范接帖回禀,于冰看了帖儿,道:“我与他素不相识,为何来拜?想是拜错了!”王范道:“小人问得千真万真,是拜相公的。”于冰道:“你可回说我不在家,明日竭诚奉望罢。”王范问明翰林住处,回复去了。次日,于冰整齐衣冠,雇了一顶小轿回拜。门上人通禀过,吴时来接出,让到庭上坐下。于冰道:“久仰太山北斗,未遂瞻依,昨承惠顾,有失迎迓,甚觉惶悚,不知老先生有何教谕?”时来道:“年兄青年几何?”于冰道:“十九岁。”时来道:“真凤雏兰芽也,可惜,可惜!”又问道:“你与严大师有识否?”于冰道:“今年春夏间,在他府内曾理奏疏等事,今辞出已两月矣。”时来道:“宾主还相得否?”于冰迟疑不言。时来道:“年兄宜直言无隐,某亦有肺腑相通。”于冰见他意气诚切,遂将前后缘由,详细诉说。时来顿足叹恨道:“花以香销,麝因脐死,正此之谓!”于冰听间始末。时来道:“某系今科第三房房官,于八月十七日早,始见尊卷,首场七篇,敲金戛玉,句句皆盛世元首;后看二三场,出经入史,无一不精雅绝伦,某即预定为鹿鸣首领矣!是日荐卷,即批中字;至议元时,群推年兄为第一。岂知事有变更,到填榜时,竟置年兄于孙山之外。”随将严嵩预嘱,主考议论,自己争辨,细述一番。于冰直气得面黄唇白,一字莫措。定神了半晌,方向前叩谢道:“门生承老师知遇深恩,捉拔为万卷之首,中固公门桃李,不中亦世结芝兰。”说罢,呜咽有声,泪流数下。时来扶起安慰道:“年兄青年硕彦,异日搏风九万,定为皇家栋梁。目前区区科目,何足预定得失?慎勿懈厥操觚,当为来科涵养元气。若肯更名易姓,另入籍贯,则好权无可查稽,而萧生定驰于中外矣!”于冰道:“门生于放榜之后,即欲回里,因领落卷不得,故羁留累日。”时来道:“已被陶大人付诸丙丁了,你从何处领起!”两人又谈叙了几句,于冰告辞。回到寓所,如痴如醉数天。
过了二十余日,方叫收拾行李到家,与众男妇诉说不中原由,无不叹恨。陆芳道:“相公这不中,倒象是个缺失,依者奴看来,这不中真是大福。假若中会了,相公一定要做官,不但与严中堂变过面孔,他断断放不过,就是与他和美,也是致祸之由。自古及今,大奸大恶,那个能官贵到底?那个不波及于人?这都是老主人在天之灵,才叫相公有此蹉跎。况我家田产生意,也是成安县一富户,丰衣足食,便是活神仙。相公从今可将功名念头打退,只求多生几个小相公,就是百年无穷的受用,气恨他怎么!”于冰道:“我也一路想及于此。假如彼时不与严嵩口角,倚仗权势中个状元,做个大官,他既贵,我便能贱,我设或弄出事来,求如今日安乐,断断不能了!你所言甚合吾心。我如今将诗书封起,誓不再读;酿好酒,种好花,与你们消磨日月罢!”卜氏道:“象这样才是!求那功名怎么!”自此后,于冰果然一句书不念,夭天与卜氏闲谈,顽耍他的儿子,家务也不管,总交与陆芳经理着,他岳翁卜复拭帮着,又复用冷干冰名字应世。因回避院考,又捐了监,甚是清闲自在。到乡试年头,有人劝他下场,他但付之一笑而已。正是:
一马休言得与失,此中祸福塞翁知;
于今永绝功名志,剩有余闲寄酒卮。
第四回 割白镪旅舍恤寒士 易素服官署哭恩师
词曰:旅舍乍逢心怜念,仕途殊堪羡!破格助孤孀,宰相妻儿,
少免道途怨。恩师注念非浮泛,况又传花翰!聚首几多时,一旦归泉,
痛悼嗟虚幻。
右调《醉花阴》
话说于冰与妻子度清闲岁月,无是无非,甚是爽适。这年差国宾、冷明二人,往江西搬请他姑母;家务缠身,不能亲来看视,请于冰要见一面,又差来两个家人同请;他姑丈周通亦有字相通,甚是诚切。于冰细问周通家举动,国宾详细说了一番,才知周通竟有七八十万家私,还没生得儿子。于冰心上自念:父母早亡,至亲骨肉再无第二个,只有这个姑母,又从未见面;况周通是江西有名的富户,就多带几个人,多住几个月,他家还支应得起。家中一无所事,况有陆芳料理,于是引动了去江西游玩的念头。遂与卜氏相商,要选择吉日起身。卜氏不肯叫于冰远行,陆芳亦以大江大湖艰险为虑。怎当得周家两个家人,奉了他姑母的密嘱,日日跪恳,于冰遂决意一游。
择了吉日,跟了六个大家人,两个小厮,同周家二人,一路缓缓行去,到处赏玩山水,并名胜地方。行了两月余,方到广信府万年地方。冷氏听得侄儿亲来,欢喜之至。周通着人远接,姑侄相见,分外情亲。周通见于冰丰神秀异,举止不凡;又见服饬甚盛,随从多人,倍加敬爱。问起功名,于冰道了原委,周通深为叹息,周通亦言自己亦不愿求仕,援例捐了个郎中职衔,在家守拙的话。住了两个月,于冰便要回家,周通夫妇那里肯放,日日着亲友陪闲游从去年八月,直住到来年二月,于冰甚是思家,日日向他姑母苦求,方准起身。周通送了二千两程仪,于冰推却不过,只得受下。冷氏临别,痛哭了几次,也送了若干珍物。周通又差了四个家人,于路护送回籍。
行到直隶柏乡地方,落店后,见几个衙役押着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少年郎君,坐着车儿入来。那少年项带着铁锁。于冰留神细看,有些大家风规,不象个寻常人家男女。到灯后问店东,才知是夏太师的夫人和公子,也不知为甚事件。于冰听了,把功名念头越发灰到大西洋国内。又见夏夫人和公于衣衫破碎,甚是可怜,满心要送他几两盘费,又怕惹出事来。将此意和柳国宾说知,着他做有意无意的光景,探问解役的口气。不多时,国宾人来言:“问过几个解役,夏太师与严太师不和,被严太师和锦衣卫陆大人参倒,已斩首在京中,如今将夏老夫人合公子充发广东。内中只有两个是解役,他们也甚是怜念他母子,相公要送他几两盘费,这也是极好的。”于冰听了,思想了半晌,没个送法,又不好将银两私交夏公子;若不与,心上又过不去。想来想去,又着国宾与解役相商,说明自己与夏太师素不相识,不过是路途乍遇,念他是仕宦人家,穷途至此,动了个恻隐之心,送他几两盘费,别无他故。你问他们使得使不得?国宾去了,少刻回复道:“那两个长解听的相公的话甚喜;又说沿途州县老爷们也有送些盘费,只是不肯多与。既愿积德,还有什么使不得!”正说着,只见两个解役领着公子,站在门外。一个解役道:“适才那位柳总管说,大爷要送夏太太母子几两盘费,这是极大的阴德。”又指着公子说:“他就是夏公子,我们领他来到大爷面前,先磕几个头。”于冰站起来,但见:
玉佩金章,易为铁绳木靠;峨冠朱履,初穿上布袄麻鞋。两世簪缨,
统归乌有;一门富贵,尽赂予虚。哀哉,落魄公子!痛矣,下架哥儿!
于冰见那公子虽在缧绁之中,气魄到底与囚犯不同。又见含羞带愧,欲前不前,总是解役教他叩头,他却站着不动。于冰连忙举手道:“失敬公子了!”那公子方肯入来作揖,于冰急忙还礼;那公子随即还跪下,于冰也跪下相扶;那公子正要诉说冤情,干冰扶他坐在床上,先说道:“公子不必开口,我是过路之人,因询知公于是宦门子弟,偶动凄恻,公子总有千万屈苦,我不愿闻。”说罢,又向两个解役道:“我与这夏公子,亲非骨肉,情非朋友,不过一时乍见,打动我帮助之心,此外并无一毫别意。”随吩咐柳国宾道:“你取五十两一大包,十两一小包银了来。”国宾立即拿来。于冰道:“五十两送公子,这十两送二位解役哥路上买杯酒吃。”两个解役喜出望外,连忙叩首道谢,井问于冰姓名。夏公子也接着问。于冰笑道:“公于问我姓名意欲何为?若说图报异日,我非望报之人;要说存记心头,这些许银两,增我惭愧!若说到称颂,公子现在有难之人,世情难测,不但无益于我,而且嫁祸于我;我亦不敢与公于多谈,请速回尊寓为便。”夏公子见干冰的话句句爽直,又想着仇敌在朝,何苦问人家姓名,干连于人。于是将银子揣在怀中,低头便拜,于冰亦叩首相还。夏公子别了出去,国宾将十两银递与解役,那两个解役便高声唱道:“那里没有积德的人!不但怜念公子,还要心疼衙役,难得!难得!”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银子,笑嘻嘻的去了。于冰又附国宾耳边道:“我适才要多送夏公子几两,诚恐解役路上生心,或凌辱索取。你可再取二百两,暗中递与夏公于,教他断断不要来谢我坏事。”国宾取了银子,走到夏夫人窗外,低低的叫道:“夏公子出来有话说。”夏公子只道是解役叫他,走出来一看,却是柳国宾。国宾将银递在夏公子手内,然后将主人不便对解役多与他话说了,一边,又止住他不必去谢。那公子感激入骨,扯定国宾,定要间于冰名姓。国宾不肯说,公子死也不放。国宾怕解役看见,只得说道:“我家主人叫冷于冰。”说罢,就走。那公子总是不放,又间他地名、居址。国宾无奈,只得又说道:“是直隶广平府成安县人。”那公子听罢,朝着于冰的屋内扒倒,磕了七八个头,方起来与国宾作揖。国宾连忙跑去,到了房内,将公子收银叩谢的话,回复于冰。又怕别有絮【口舌】,天交四鼓,便收拾起身,心上甚得意这件事做的好。
不数日,到了家中,一家男妇迎接入内。又见他儿子安好无恙,心上甚喜。卜氏道:“怎么从昨年八月去了,直到此时方回?教我们日夜悬心!”于冰将到周家不得脱身,并途间送夏公子银两事,与众人说知。陆芳甚是悦服。又吩咐厚待周家家人,留住了二十余天,赏了四个家人二百两银子,又与了一百两盘费,与他姑母回了极重的厚礼,打发回江西去讫。后两家信使往来不绝。陆芳见于冰二十多岁,一家上下还以相公相呼,北方与南方不同,甚觉失于检点;于是遍告众男女:称于冰为大爷,卜氏为奶奶,伏元儿为相公,称卜复拭为大爷。又请了个先生,名顾鼎,本府人氏,教读状元儿同复拭之子读书。于冰在家,总不交接一人,只有他铺中掌柜的过生日、年节,才得一见,日日合他妻子玩耍度日。这年八月,本县县官被上宪揭参回籍,新选来知县是少年进士出身,姓潘,名士钥,字惟九,浙江嘉兴府人氏。原在翰林院做庶吉士,因嘉靖万寿,失误朝贺,降补此职。此人最重斯文,一到任即观风课士,总不见个真才。有人将冷于冰名字,并他不考的原由告诉,他倒不拿父母官的架子,先写帖来拜了于冰,且说定要一会。于冰不好推却,只得相见,讲论了半天古作。次日,于冰回拜,又留在署中吃饭,谈论经史,并《左》、《国》以及各家子书,又将自己做的诗文叫于冰带回,认真改抹,以便发刻行世;佩服于冰的了不得。于冰见他虽是个少年进士,却于“学问”二字甚是虚心下气,他便不从俗套,笔则笔,削则削,句句率真。那潘知县每看到改处,便击节叹赏,以为远不能及。从此竟成了诗文知己,不是你来,便是我去。相交了七八年,潘知县见于冰并无半字言及地方上事,心上愈加敬重,就是他说到地方上事,于冰不过唯唯而已。
一日,刚送得潘知县出门,只见王范拿着一封书字,说是京中王大人差人下书。于冰道:“我京中并无交往,此书胡为乎来?”及至把书字皮面一看,上写:大理寺正卿书,寄广平成安县冷大爷启;下面又写着台篆“不华”二字。于冰想道:“若非素识,安能知我的字号?”急急的拆开一看,原来是业师王宪述的书字。上写道:
昔承尊翁老先生,不以愚为不肖,嘱愚与贤契共励他山,彼时贤契方
九龄耳!灿灿笔花,已预知非池中之物,继果游身伴水,才冠文坛;
旋因乡试违豫,致令暂停骥足。未几愚即徼幸甫宫。选授祥符县,叨
情惠助,始获大壮行色。抵任八月,受知于河院姜公,密疏保荐,授
广东琼州知府,历四载,复徼旨署本省粮驿道;又二年,升四川提任
按察司,旋调布政。数年只雁未通,皆愚临驭之地过远故也。每忆贤
契璠玙国器,定为盛世瑚琏,奈七阅科第录,未见贤契
之名,岂和壁隋珠,赏识无人那?抑龙蟠凤逸,埋光邱壑耶?今愚叠
积旷典,内补大理寺正卿,子本月到任。屈指成安至都至近,倘念旧
好,祈即过我,用慰离思,兼悉别悃;若必金玉尔音,是遐弃我也!
使邮到日,伫俟文旌遄发。尊纪陆芳,希为道意,不既。此上不华贤
契如面,眷友生王献述具。
于冰看罢,心下大悦,将陆芳同众家人叫来,把献述书字与他们逐字讲了一遍,众家人无不赞美。陆芳道:“年前王先生在咱家处馆,看他寒酸光景,不过做个教官而已,不意就做到这般大位!大爷还该去看顾他才是。”于冰道:“我也是此意。你们打发来人酒饭,我去写回书;明早与他几两盘费,着他先行一步,问明王大人京中住处,我随后即会。”
过了几日,于冰带了几个家人,起身入都,仍住在西河沿店内。次早,到永光寺西街,见有大理寺正卿封条在门上,着王范递投手本、礼物,门上传禀人去,随即出来相请。于冰走到二门前,只见王献述便衣相中,大笑着迎接出来。于冰急忙趋至面前,先行打躬请安。献述扯着于冰的手儿,一边走着,一边说道:“渴别数载,今日方得见面,真是难得!”于冰道:“昔承老师教受,感镂心版,今得瞻仰慈颜,门生欣慰之至!”说看到了庭内,于冰叩拜,献述还以半礼,两人就坐,王范等人来叩安。献述道:“尊府上下,自多迪吉,刻下有几位令郎?”于冰道:“止有一子,今年十四岁了。”献述道:“好极!这是我头一件结记你处。再次,你的功名,怎么乡会试题名录并官爵录,不见你的名字?”于冰将别后两次下场,投身严府,前后不中情由,并自己守拙意见,说了一遍,献述叹嗟久之。又道:“贤契不求仕进也罢了,象我以一寒上,列身卿贰,虽欲寄迹林泉,不但不敢,亦且不忍。”又问道:”陆芳好么?”于冰道:“他今年七十余岁,倒甚是强健。”献述道:“家仆中象那个人,也算占今少有的,天若不假之以年,是无大道矣!贤契年来度用还从容否?”于冰道:“托老师福庇,无异昔时。”献述合掌道,”此皆尊翁盛德之报。”又回顾家人们道:“怎么不见你冷爷行李?”于冰道:“门生行李寄在西河沿店内。”献述道:“岂有此理,这该罚你]”随吩咐家人,速同冷爷家人搬取行李。于冰请拜见师母,并众世兄。献述道:“拙荆与小儿见在江宁,日前亦曾遣人去接,想下月二十日外可到矣。前止有两个儿子,系贤契所知;近年下妾等又生下两个,通是庸才,无一可造就者。大儿不能读书,我已与给过监了;次子虽勉强进学,究竟一字不通;倒是第三个还有点聪明,却又最怕读书;四子尚系乳抱,无足挂齿。”于冰道:“请位世兄又皆琼林玉树,指顾抡元夺魁,定是丕振家声,门生拭目俟之矣!”献述道:“你与我还说这些套话。他们异日能识几个字足矣,尚敢奢望么!”不多时摆列酒席,师生二人又重叙别后事迹,极其欢畅。于冰也不好告别,只得住下。过了半个月余,献述从衙门中回来,只嚷闹着眼中不时发黑,心头烦闷。家人们说是中了些暑气,吃了些香薷丸、益元散之类,也就好了。次日,上衙门,刚走到二门前,不知怎么跌了一脚。于冰同众家人扶掖到房内,立即口眼歪斜,不省人事,一向说不出话。于冰着急之至,急急的请了个医生看视,有言真中疯者,有言类中疯者,吃了几剂药,如石沉大海一般,每天灌些米汤度命。延挨了八天,竟自去世。于冰抚尸痛哭。他倒也不避嫌怨,将献述所有物件同家人们一一点明,写了本清账,支付他总管收领,等候公子到来交割。又用自己八十两银子,买了一副次些的孔雀杉板。一边与吏部并本衙门.代递病故呈词,一边差人于路迎催家眷,又料理祭品、陈献等物。止是各衙吊奠来的,俱系献述家人支应,等候公子到日,方好回家。正是:
范氏麦舟传千古,于冰惠助胜绨袍,
骑鲸人已归天去,穗月徒悲朗月遥。
第五回 警存亡永矢修行志 嘱妻子割断恋家心
词曰:
金台花,燕山月,好花须买,好月须夸。花正香时遭雨妒,
月当明时被云遮。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间最苦是离别。花谢了
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至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右调《普乐天》
话说冷于冰料理献述身后事务,他原是个清闲富户,在家极其受用,今与献述住了二十多天,已是不自在;自献述死后,知已师生,昔日同笔砚四五年,一旦永诀,心上未免过于感伤。又兼夜夜睡不着,逐绪牢情,添了无限愁思。因想到自己一个解元被人换去,一个宰相夏大人已经斩首,又闻一个兵部员外郎杨继盛也正了法,此虽系严嵩作恶,也是他二人气数该尽;我将来若是老死牖下。便是个好结局。又想死后不论富贵贫贱也还罢了,等而下之,做一畜生,犹不失为有觉之灵。设或魂消魄散,随天地气运化为乌有,岂不辜负此生,辜负此身!又想到王献述才四十六七岁人,陡然得病,八日而亡,妻子不得见面罢了,还连句话不叫他说出,身后事片语未及。中会做官一场,回首如梦,人生有何趣味?便纵位至王公将相,富贵百年,也不过是一瞬息间耳!想来想去,万念皆虚,渐次茶饭减少,身子也不爽快起来。于冰有些不耐烦,又见献述家眷音信杳然,等他到几时?随叫王范雇牲口。查盘费止存有百十余金,便将一百两与献述家人留下作奠仪,俟公子们到日.再亲看望。献述家人们见他去意已决,只得放行。于冰一路连点笑容也没有,到家将献述得病,止八天亡故的话同众家人叙说。陆芳道:“王大人到底还病了八天,象潘太爷前日在大堂审事,今日作古人三日了。人生世上有何定凭?”于冰惊问道:“是那个潘太爷?”陆芳道:”就是本县与大爷交好的。”于冰顿足道:“有这样事!是甚么病症?”陆芳道:“听得人说,只因那日午堂审事,直审到灯后,退了堂,去出大恭,往地下一蹲,就死了。也有说是感痰的,也有说是气脱的。可惜一个三十来岁少年官府,又是进士出身,老天没有与他些寿数。”于冰听见,痴呆了好半晌,随即来去吊奠,大哭了一场。回来即着柳国宾,王范二人,拿了五百银子,做得公道。
于冰自与潘知县奠回来,时刻摸着肚在内外院里走,不但他家人,就是状元相公问他,他也不答;茶饭吃一次,遇着就不吃了。终日问或凝眸呆想,或自己问答。卜氏大为忧疑。王范说,他是痛哭王大人所致。陆芳又说是思念潘太爷。凡有人劝他,他总付之不见不闻。不数日,王献述儿子差人下书,王范送与于冰。看后又痛哭了一番,说他痴呆,他也一般写得来回书,做了极哀切的祭文,又分付柳国宾用一匹蓝缎子,雇人彩画书写,又着陆芳备了二百两奠仪,差家人冷明,同献述家人入都。从此在房内院外走动得更极、更凶,也不怕把肚皮揉破。又过了几天,倒不走动了,只是日日睡觉。卜氏愁苦得了不得。一日午间,于冰猛然从炕上跳起,大笑道:“吾志决矣!”卜氏见于冰大笑,忙同道:“你心上开爽了?”于冰道:“不但开爽,亦且透彻之至!”随即走到院外,将家中大小男女都叫至面前,先正色向卜复拭道:“岳父、岳母二位大人请上,我有一拜。”说罢,也拉下住他就拜。拜毕,又向陆芳道:“我从九岁父母去世,假如无你,不但家私,连我性命还不知有无。你也受我一拜。”说着也跪拜下去,忙得陆芳叩头不迭。又叫过状元儿,指着向卜复拭、陆芳道:“我碌碌半生,止有此子,如今估计有九万余两家私,此子亦可温饱无虞了;惟望二公始终调护,玉之以成!”又向卜复拭道:“令爱我也不用付托。总之,陆总管年老,内外上下,全要岳丈帮助照料。”又向卜氏打一躬道:“我与你十八年夫妻,你我的儿子今已十四岁:想来你也不肯再会嫁人;若好好的安分度日,饱暖有余,只教元儿守分读书,就是你的大节大义。我还有一句捷要话嘱咐于你:将来陆总管百年后,柳国宾可托家事,着陆永忠继他父之志,帮着料理。”一家男妇听了这些话,各摸不着头脑。卜氏道:“一个好好人家,装做的半疯半呆,说云雾中话,是怎么?”子冰又叫过王范、冷连、大章儿等吩咐道:“你们从老爷至我,至大相公,俱是三世家人,我与你们都配有家室,生有子女,你们都要用心扶持幼主,不可坏了心术,当步步以陆老总管为法。至于你们的女人,我也不用吩咐,虽然有主母管辖,你们也须要勤心指摘。”陆芳道:“大爷这算怎么?好好家业,出此回首之言,也不大吉利!”于冰又将元儿叫过来,却待要说,不由得眼中落下泪来了,说道:“我言及于你,我倒没的说了。你将来长大时,且不可胡行乱走;接交朋友,当遵你母亲、外公的教训,就算你是个孝子。更要听老家人们的规劝。我今与你起个官名,叫做冷逢春。”又向众男女道:“我自都中起身,觉得人生世上,趋名逐利,毫无趣味。人见我终日昏闷,以我为痛惜王大人,伤悼潘太尹,此皆不知我也!潘太尹可谓契友,而非死友;王大人念师徒之分,尽哀尽礼,于门生之义已足,井非父母伯叔可比,不过痛惜一时罢了,何至于寝食俱废,坐卧不安?因动念死之一字,触起我弃家访道的心;日夜在房内院外,走出走入者,是在妻少子幼上费踌蹰耳!原打算元相公到十八九岁娶过媳妇,割爱永别;不意到家又值潘太尹暴亡,可见大限临头,任你怎么年少精壮,亦不能免。我如今四大皆空,看眼前的夫妻儿女,无非是水花镜月;就是金珠田产,也都是电光泡影。总活到百岁,也脱不过一死字。苦海汪洋,回首是岸。”说罢,向外面急走。卜氏头前还道是于冰连日郁结,感了些风疫,因此借口乱说;后见说的明明白白,大是忧疑;到此刻竟是认真要去,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卜复拭赶上,拉住道:“姑爷,不是这样的玩法,玩得太无趣了!”陆芳等俱跪在面前。元相公跑来抱住于冰一腿,啼哭不止。众仆妇、丫头也不顾上下,一齐动手,把于冰槽拖倒拽,拉人房中去了。从此大小便总在院内,但出二门,背后妇女便跟一群。卜复拭日日率小厮们把守住东西角门,到把子冰软困住了。虽百般粉饰前言,卜氏总是不听。直到一月后,防范渐次松些,每有不得已事出门,车前马后,大小家人也少不了十数个跟随。又过了月余,卜氏见于冰饮食谈笑如旧,出家话绝口不提,然后才大放怀抱。于冰出入,不过偶尔留意,惟出门还少不了三四个人。
一日,潘公子拜谢辞行,言将潘太尹灵枢,起早至通州上船,方由水路而行。于冰听了,自计道:“必须如此如此,我可以脱身矣!”到潘公子起身前一日,于冰又亲去拜奠,送了程仪。过了二十余天,忽然京中来了两个人,骑着包程骡子,说是户部经承王爷差来送紧急书字的,只走了七日就到。柳国宾接了书信,人来回于冰活,于冰也不拆看,先将卜复拭、国宾纳入卜氏房中,问道:“怎么京中有甚姓王的寄书来?”国宾道:“适才说是王经承差来的。”于冰道:“他有甚么要紧的事,不过借几两银子。”向卜复拭道:“岳父何不拆开一读?”复拭拆开书字,朗念道:
昔尊驾在严府作幕,宾主尝有口角,年来他已忘怀。近因已故大理寺
正卿王大人之子有间言,严府七太爷已面嘱锦衣卫陆大人。见字可速
带银人都斡旋,迟则缇骑至矣!忝系素好,得此风声,不忍坐视,祈
即留神,是嘱。上不华先生。弟王与具。
众男女听了,个个着惊,于冰吓在一边。国宾道:“这不消说是王公子因我们不亲去吊奠,送的银子少,弄出这样害人针线。”卜复拭道:“似此奈何?”陆芳道:“写书人与大爷何由认得?”于冰道:“我昔年下场,在他家住过两次,他是户部有名的司房。”国宾接说道:“我们通和他相熟,是个大有手段的人。”陆芳道:“此事性命相关,刻不可缓!大爷先带三千两入都,我再备万金,听候动静。”于冰道:“有我入都,一千两足矣!用时我再用字取来。你们快备牲口,我定在明早起身。”又嘱咐众人道:“事要谨慎,不可令外人知道。”众家人料理去了。把一个卜氏愁得要死,于冰也不住的长吁。到次日,于冰带了柳国宾、王范、冷明,大章儿同送字人,连夜入都去了。正是:
郎弄悬虚女弄乖,两人机械费疑猜;
于今片纸赚郎去,到底郎才胜女才!
第六回 柳国宾都门寻故主 冷于冰深山遇大虫
词曰:捉风捕影逃将去,半神半鬼半人。致他告命怨东君,空余愁
面对西曛。客途陡逢惊险事,如痴如醉如昏。百方口避幸全身,夜深心
悸万山中。
右调《临江仙》
话说于冰带了柳国宾等入都,不数日,到了王经承家中。将行李安顿,从部中将王经承请出。王经承问:“假写锦衣卫,并严太师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要对我说。”于冰支吾了几句,王经承听了,心上也不甚明白。本日送了王经承二百两银子,王经承如何不收;连忙吩咐家中,与于冰主仆包了上下两桌席,着饭馆中送来,于冰又嘱咐了几勾活,王经承满口应答。次日,邀于冰同出门外办事。于冰要带人跟随,王经承道:“那个地方,岂是他们去的?只可我与你去。”于冰道:“你说的极是。”又嘱国滨道:“我下晚时,即与先生同回。”到了定更时分,王经承回家,却不见于冰回来,国宾等大是着急,忙问道:“我家主人哩?”王经承说:“他还没有回来么?”国宾道:“先生与我家主人同去,即当与我家主人同回。”王经承道:“他今日邀我查家楼看戏,又再三叮嘱我,只说去锦衣卫衙门中;又怕你们跟随,托我止住你们;但是为京城地方,你们不惯,和人口角不便。即至到了查家楼,看了两折戏,他留下五两银子,叫我和柜上清算,他说鲜鱼口有个极厚朋友,必须看望,若是来迟,不必等我。我等到午后,不见他来,我们本司房人请我商量事体,只弄到这时候才回。你主人此刻不来,想是还在那朋友家谈。”国宾道:“是那个朋友?”王经承道:“你主人的朋友,我那知道?”国宾大嚷道:“你把我主人骗去,你推不知道,你当日就不该同行!我只问你要人!”王经承道:“这都是走样第一的活!我合你主人是朋友,我又不是他的奴才,我又不是他的解役,他便要拜望朋友,难道我缚住他不成!”国宾冷笑道:”先生,你不要推,睡在梦里,我家还有你的书字!你将我主人用书字骗在京中,我合你告到三府六部,总向你要人!”王经承道:“你家有书字,难道我就没有你主人托成安县潘知县之子寄字与我,说家中有关系事,被人扣住,非作严中堂名色走不脱,着我写字雇人去叫他来京,许了我二百两银子,书字还现在家中,银子是昨日与我的,怎么叵说是我骗他?怎么就慌到这步田地,说出告状话来?”国宾道:“你那里晓得!”王经承道:“我不晓得,你倒晓得;你主人又不是七八岁娃子,怕走迷了,被人家收去了!一个太平世界,又不是荒乱年景,谁敢把你主人白煮吃了不成!”国宾急得跳道:“你看这个蛮子胡嚼,你只拿我主人书字来!若是我主人手笔着你叫他入都,我还有半点挽回;若是你写的,我将一刀两段,决不干休!”王经承微笑道:“你要将舌头略软些,吓杀了我也!是个人命案件!”说罢。向内院便走。国宾扯住袖子道:“你从内院逃去,我却向谁要人:“王经承挽回首来一看,说沈乙你主人虽在外郡小县,却言谈貌相极象个大邦人物,怎么成安县又出了一个你?真是造化生物不测处!我且问你:你主人书字不得我去取,他自己会出来么?”王范道:“柳哥,你且让王先生入去,他现有宅眷在内,怕甚!”国宾方肯放手。王先生缓缓的入去,少刻拿出书字来。国宾看了笔迹并字内话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王经承道:“如何?是我骗他,还是他骗我?”冷明猛可哩见桌子傍边砚台下,匠着一封书字,忙取出来看,上写柳国宾等拆。国宾忙拆开一看,大哭起来。王经承道:“看嘴脸!我家最忌这种腔调!若要鬼叫,请出街里去。”国宾哭说道:“王先生,我家主人不是做和尚,便是做道士去了!你叫我怎么回去见我主母?”王经承向冷明、王范道:“他平素必有痰症,今日是他发作的日期,因此乱吐。”国宾又痛哭道:“王先生,你听我说。”遂将于冰在家如何长短,说了一遍。王经承听了,也着急来道:“如此说,他竟是逃走了!你拿他写的书字来我看看。”国宾付与王经承,从身边取出眼镜,在灯下念道:
我存心出家久矣。在家不得脱身,只得烦王先生写字,叫我入都。与王
先生无干。你等见字,可速回家;原带银一千两,送与王先生二百两,
我留一百两,余银交陆总管手。再说与你主母,好生教管元相公,用心
读书,不得胡乱出门。各铺生意,各庄田地,内外上下男妇;总交在卜
大爷、陆芳、柳国宾身上。事事要遵我日前说的去行,不得负我所托。
我过五七年,还要回家看望你们,断断不必寻我,徒劳心力无益。若家
下男女有不守本分者,小则责处,大则禀官逐出存案,慎勿姑息养奸,
坏我家政。此瞩!
不华主人笔。
王范等听了也哭起来。王经承见有与他无干字样,心上也有些感激,滴了两三点泪来,说道:“京城地方最难找人,况你主人又面生,你们便哭死也无益。我到明早,自有个道理。”说罢,摇着头,冷笑道:“我今年五十六岁,才见了这样狠心人。大奇!大奇!”入里去了。次日,天一明,王经承拿出一万京钱,雇了十几个熟人,每人各给纸条一张,上写于冰年貌、衣服,分派出京门外四面找寻。又着国宾等各园馆、居楼、大街、小巷,天天寻问。那里有个影儿,国宾等无奈,别了王经承,回上成安。到了门前,一个个雨泪流涕。众家人见光景诧异,急问主人下落,国宾拍手顿足,哭了又说。早有报知卜氏,吓得惊魂千里,摔倒在地,慌得众男妇搀扶不迭,元相公也跑来哀叫,一家上下,和反了的一般。倒是元相公再三跪恳。到第四日,将国宾等四人叫人去细问。他四人将于冰起身时书字,与前托潘公子并王经承书字,都交在卜氏面前,卜氏又哭起来。自此不隔三五天,要把国宾叫入来骂一顿。闹了半月有余,方才休息。起初还想着于冰回心转意;过了三年后。始绝了念头,一心教养儿子,过度日月。着他父总其大概,内外田产、生意,通交在陆芳、柳国宾二人身上,也算遵夫命,付托得儿
再说于冰将王经承安顿在查家楼。他素常闻听人说:彰义门外有一西山,又名百花山,离京不过六七十里。急忙雇了一辆车儿,送他出了西便门,换了几个钱,打发了车夫;又雇了两个脚驴几,替换的骑。他惟恐王经承回家,证出马脚,万一被他们赶了来,岂不又将一番机关妄用?因此直奔门头沟,打发了脚户,住了一宿,到次早入山。秀才们行路极难,况以富户子弟走山路,越发难了。费七八天功夫,始过了丰公、大汉、青山三个岭头,由斋堂、净水沿路问人,寻百花真境。天天住的是茅茨之屋,吃的是莜菽之面,访道心切,倒也不以为苦,只是越走山路越大;每天路上或遇二三个人,还有一人不遇的时候。那日行走到日牌时分,看见一山高出万山之上,与他山不同。但见:
突兀半天,识其面,而莫测其背;苍莽万里,见其尾,而不见其头。大
峰俯视小峰。峰峰现奇峻之形;前岭高接后岭,岭岭作迂回之势。壑间
古桧,风摇仿佛蛇行;崖畔疏松,云覆依稀龙聚。高高下下,环顾惟鸟
道数条;呀呀喳喳,翘首仰青天一线。雷声山中瀑布。雨喷石上泉流。
翠羽斑毛,盈眸多珍禽异兽;娇红稚绿,遍地皆瑞草瑶葩。岩岫分明,
应须仙佛寄迹;烟霞莫辨,理宜虎豹潜踪。
于冰看了山势,转了两个山弯,猛抬头见一山下,坐着十数个砍柴人。于冰上前举手道:“请问众位,此处叫什么地名?”一山汉用手指说道:“你看此处山高出别山数倍,正是百花山了。”于冰道:“上边可有庙字没有?”山汉道:“过此山再上一大岭,岭上止小庙一处,庙上住着一八十岁老道人。每月,我们这相近山庄摊些柴米,约同五六十人。拿了兵刃,方敢去一送,本日定行下山。”于冰道:“要这许多人去为何?”又一山汉道:“此处山高,到绝顶,一上一下可及八九十余里,内中狼蛇虎豹、妖魔鬼怪,大白日里往往伤人,人少如何去得!”于冰道:“那道人他怎么不害怕?”山汉道:“他除了每月收柴之后,经年家不开庙门,四围都是极高的墙,虎豹入不去就罢了,总怕也说不得。”于冰道:“那老道可有道术么?”山汉道:“他不过天生的寿数长,多吃几年饭,有什么道术!”于冰道:“若去他庙中,从那边是正路?”山汉指西南一条山路:“从此山坡,便是盘道。”于冰举手道:“多承指引了!”撇转身便走。山汉道:“断断使不得!此去要上三十八盘,道路窄小,树木繁多,且要过鬼见愁、阎王鼻梁、断魂桥许多危险处,便到他庙中有何好处?我们去还要彼此扶掖牵引,你是个斯文,如何走得?遇着异样东西,那时后悔就迟了!”于冰道:“我是个求仙访道的,有什么后悔处!”说罢,又走。又听得一个山汉道:“我们看这个人生得眉清目秀,只怕有些疯症。”行了数步,又听得三五个人乱叫道:“相公快回来!不是胡闹的!”于冰那里听他。上了山坡,便绕道看见树木参差,荆棘满地,步步牵衣挂袖,甚是难行。绕了十几个盘道,喘吁吁的气也上不来。从树林内四下一觑,见正南上山势颇宽平些,树木荆棘亦多。苦挨到那边,四围一看,通是重峦峭壁,鸟道深沟。坐在一块大石上,养息气力,约有半顿饭时,觉得气又壮了些。刚站起来,猛见对面山西岔内,陡起一阵腥风;风过处,刮得那些败时残枝摇落不已。顷间,山岔内走出一只绝大的黄虎来。于冰不由得“呵呀”了一声!只见那虎看见了于冰,便将浑身的毛都直竖起来,较前粗大了许多,口内露出钢牙,眼中黄光直射向于冰,大步走来。于冰心内恐惧,到此也没法了。只见那虎相离有四五步远,直竖起来,将前二爪在地下一按,跳有五六尺高,向于冰扑来。亏得于冰原是有胆人,不至乱了心曲,见那虎来,瞅空儿向傍一闪,那虎也将身便从干冰身边擦了过去,其爪止差寸许。于冰急回身时,那虎也将身子掉转过来,相离不过四尺远。于冰倒退了两步,那虎两只眼睛直视于冰,大吼了一声,火匝匝又向于冰扑来。于冰又一闪,那虎复从身边过去,落于空地;干冰趁他尚未转身,如飞的便向东跑。一回头,见那虎也如飞的赶来,料想跑不脱,旋即站住,等那虎过来好再躲避。那虎见于冰站住,他便也迎面蹲下,披扶着胸前白毛,两只眼直视于冰,口中馋诞乱滴,舌尖吐于舌外,那一条尾巴与一条锦绳相似,来回摆动。于冰偷眼看视,见右边即是深沟,于百忙中想出智巧,两眼看着那虎,侧了身,斜行了三步余,已到沟边;那虎随即也将身子扭转看着。于冰少停片刻,只见那虎又站起来,将浑身毛一抖,跳有七尺来高,向于冰扑来。于冰见那虎奋力高跳起来,也不躲避,急向虎腹下一钻,那虎用力过猛,前足登空,头朝下触人沟中,闪下去了。于冰趁空儿又往西跑,一边跑一边回看。约跑有百十余步,见那虎不曾追赶,急急的向树林多处一钻,方敢站住。站了多会,又回来看。自己笑说道:“果然那些山汉们不说虚。”从树林中出来,见西面是高岭,忙上山头,不但不见百花山,连来的道也不见了,那里还顾访老道人。再一望,见西北有一条白线,高高下下,象条道路,于是直望那条道路走去。正是:
学仙原非容易,惜命不可修行;
试看于冰遇虎,要算九死一生。
第七回 走荆棘投宿村学社 论诗赋得罪老俗儒
词曰:拼命求仙不惮劳,走荒郊;梯山涉水渡危桥,路偏遥。投宿
腐儒为活计,过今宵;因谈诗赋起波涛,始开交。
右调《贺圣朝》
且说于冰向白线走去,两只脚在石缝中乱踏;渐走渐近,果然是极小的路,荆棘更多,弯弯曲曲,甚是难行。顺着路,上下了两个小岭,脚又踏起泡来,步步疼痛。再看日光已落下去,大是着忙,又不敢停歇。天色渐次发黑,影影绰绰看见山脚下似有人家,又隐隐闻大吠之声。挨着脚痛行来,起先还看得见那环回鸟道,到后来两目如漆,只得磕磕绊绊,在大小石中乱窜,或扒或走,勉强下了山坡,便是一条大涧。放眼看去,觉得身在沟中,亦变(辨)不出东西南北。侧耳细听,惟闻风送松涛,泉咽危石而已,那里有犬吠之声。于冰道:“今死矣!再有虎来,只索任他咀嚼。”没奈何,摸了一块平正些石头坐下,一边养息身子,一边打算着在这石上过夜。坐了片刻,又听得有犬吠之声比前近了许多。于冰喜道:“我原在岭上望见山脚下有人家,不想果然,但不知在这沟东沟西?”少刻,又听得大吠起来,细听却象在沟东。于冰道:“莫管他,就随这犬声寻去!”于是听几步,走几步,竟走了山庄前。见家家门户关闭,叫了几家,总不开门;沿门问去,无一应者。走到尽头处,忽听得路北有咿唔之声,是读夜书。于冰叩门喊叫,里边走出个教学先生来,看见于冰惊讶道:“昏夜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欤,抑将为穿窬之盗也欤?”于冰道:“系京都宛平县秀才,因访亲迷路,投奔贵庄,借宿一宵,明早即去。”先生道:“《诗》有之:伐木鸟鸣,求友声也。汝系秀才,乃吾同类,予不汝留,则深山穷谷之中,必饱豺虎之腹矣,岂先王不忍之心也哉!”说罢,将手一举,让于冰入去。先生关了门,于冰走到里面,两人行礼揖让坐下。适有一小学生到房取书,先生道:“来,予与尔言:我有嘉宾,乃黉宫泮水之楚荆也,速烹香茶煮茗,用佐清谈。”又问于冰道:“年台何名何姓?”于冰道:“姓冷,名于冰。”先生道:“冷便是冷热之冷,兵可是刀兵之兵否?”于冰道:“是水字加一点。”先生道:“噫!我过矣!此冷水之冷,非刀兵之兵也!”于冰亦问道:“先生尊姓大讳?”先生道:“姓邹,名继苏,字又贤。邹,乃邹人孟子之邹,继绪之继,东坡之苏;又贤者,言不过又是一贤人耳!”又向于冰道:“年台山路跋涉,腹饿也必矣,予有馍馍焉,君啖否?”于冰不解“馍馍”二字,想着必是食物,忙应道:“极好!”先生向炕后取出一白布包,内有五个馍馍,摆列在桌上。一个与大虾蟆相似。先生指着说道:“此谷馍馍也。谷得天地中和之气而生,其叶离离,其实累累:弃其叶而存其实,磨其皮而碎其骨;手以团之,笼以蒸之,水火交济而馍道成焉。夫腥唇熊掌,虽列八珍,而烁脏壅肠,徒多房欲;此馍壮精补髓,不滞不停,真有过化存神之妙。”于冰道:“小生寒士,今得食此佳品,叨光不尽。”于冰吃了一个,就不吃。先生道:“年台饮食何廉耶?予每食必八,而犹以为未足。”于冰道:“厚承过爱,饱德之至!”忽见桌上放着一张字符,上面写着题目是“困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已写了几行在上面。于冰道:“此必先生佳作了?”先生道:“今日是文期,出此题考予门弟子,故先作一篇着伊等看,以作矜式。今止作起破承题;起讲了,余文尚须构思。”于冰取过来一看,上写道:观圣人教人,以因而亲。与宗各不失其可矣。夫宗亲之族,长也;夫子教人,因之尚宁,有失其可者哉!尝思:亲莫亲于父子,宗莫宗于祖宗;虽然,亦视其所因何如耳!于冰看了承破,已忍不住要笑;今看了小讲,不由得大笑起来。先生变色道:“子以予文为不足观乎?抑别有议论而开吾茅塞乎?不然何哂也!”于冰道:“承破绝佳,而起讲且更奇妙;小生蓬门下士,从未见此奇文,故不禁悦极,乐极,所以大笑。”先生回嗔作喜道:“于诚识文之人也!始可与言文而已矣。宜乎悦在心,乐主发,散在外。”又问于冰道:“年台能诗否?”于冰道:“用时亦胡乱作过。”先生从一大牛皮匣内,取出四首诗来,付与于冰道:“此予三两日前之新作也。”于冰接来一看,只见头一首是“风”诗,上写道:
西南尘起污王衣,籁也从天亦大奇;篱醉鸭呀惊犬吠,瓦疯猫跳吓鸡啼。
妻贤移暖亲加被,子孝冲寒代煮糜;共祝封姨急律令,明朝纸马竭芹私。
于冰道:“捧读珠玉,寓意深远,小生一句也解不出,祈先生教示。”先生道:“子真阙疑好问之士也!居,吾语汝:昔王导为晋庾亮手握强兵居国之上流,王导忌之,每有西南风起,便以扇掩面曰:‘元规尘污人’,故曰‘西南尘起污王衣’。二句‘籁也从天亦大奇’,是出在《易经》。风从天而为籁大奇之说,为其有声无形,穿帘入户,可大可小也。《诗》有比、兴、赋,这是借经史,先将风字兴起,下联便绘风之景,壮风之威。言风吹篱倒,与一醉人无异;篱傍有鸭,为篱所压,则鸭呀也必矣。犬,司户者也,警(惊)之而安有不急吠者哉!风吹瓦落,又与一疯相似;檐下有猫,为瓦所打,则猫跳也必矣。鸡,司晨者也,吓之而安有不飞啼者哉!所谓篱醉、鸭呀、惊犬吠,瓦疯、猫跳、吓鸡啼,直此妙意耳!中联言风势猛烈,致令予宅眷不安,以故妻舍暖就冷,而加被怜其夫;子孤身冒寒,而煮糜代其母。当此风势急迫之时,夫妻父子犹各尽其道,如此所谓诗礼人家也!谓之为贤、为孝,谁曰不宜!结尾二句,言封姨者,亦风神之一名也;急律令者,用太上者君咒语敕其速去也!纸马皆敬神之物;竭芹私者,不过还其祝祷之愿,示信于神而已。子以为何如?于冰大笑道:“原来有如此委曲,真个到诗中化境。佩服!佩服!”又看第二首是“花”,诗上写道:
红于烈火白于霜,刀剪裁成枝叶芳;蜂挂蛛丝哭晓露,蝶衔雀口拍幽香。
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无事开元击羯鼓,吾家一院胜河阳。
于冰看了道:“起勾结句犹可解识,愿闻次联中联之妙论!”先生道:“‘蜂挂蛛丝哭晓露,蝶衔雀口拍幽香’,言蜂与蝶皆吸花英,采花香之物也。蜂因吸露而误投罗网,必宛转嘤唔,如人痛哭者焉,盖自悲其永不能吸晓露也;蝶因采而被衔雀口,其翅必上下开合,如人拍手者焉,盖自恨其终不能嗅幽香也。这样诗句,皆从致中和得来,子能细心体贴,将来亦可以格物矣。中联‘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系吾家现在典故,非托诸空言者可比。予院中有花儿,媳采取而为钗,插于髻边,俏可知矣;予子少壮人也,爱而至于废书而不读;予家无花瓶,予兄贮花于罐而闻香焉。予嫂索恶眠花卧柳之人,预动防微杜渐之意,随以木棒伤之,此皆借景言情之实录也。开元系明皇之年号,河阳乃潘岳之洽邑;结尾二句,总是极称予家草木之盛,不用学明皇击鼓催花,而已胜河阳一县云尔。于冰笑道:“棒伤二字,还未分析清楚,不知棒的是令兄,棒的是瓦罐?”先生道:“善哉问!盖棒罐耳。若棒家兄,是泼妇矣,尚有形于吟咏者哉?”又看第三首是“雪”,诗道:
天挝面粉散吾庐,骨肉欢同庆野居;二八酒烧斤未尽,四三鸡煮块无余。
楼肥榭胖云情厚,柳锡梅银风力虚;六出霏霏魃欲死,接桴而鼓乐关睢。
于冰道:“此首越发讲不来,还求先生全讲。”先生喜极,笑道:“首句言雪纷纷如面如粉,若天挝以撒之者;际此佳景,则夫妻父子可及时晏乐,庆贺野居矣。二八者,是十六文钱也;四三者,四十三文钱也。言用十六文钱,买烧酒一斤;四十三文钱,买鸡一只;斤未尽,块无余,言予家皆酒量平常,肉量有余耳。中联言云势过厚,雪极大矣,致令楼可肥,榭可即胖矣。魃者,旱怪也;雪盛,旱魃欲死,不能肆虐于春夏间矣。桴者,军中击鼓之物;《关睢》,见《毛诗》首章;兴下文“君子好逑”也。予家虽无琴瑟,却有鼓一面,又兼夫妻静好之德,援桴而鼓,亦可代琴瑟而乐《关睢》矣。第四首是“月”,诗上写道:
月如何其月未过,谁将晶饼挂银河?清阴隐隐移山岳,素魄迢迢鉴鬼魔。
野去酒逢醉宋友,家回牌匿笞金哥。倦哉水饮绳床卧,试间常娥奈我何?
于冰看完,笑道:“先生诗才高妙,不但常娥,即小生亦无可奈何矣!惟中联‘酒醉宋友’、‘牌笞金哥’二句,字意未详。”先生道:“此一联虽两事,而实若一事:言月明如昼,最宜野游,于宋姓友人相逢,月下饮,予至醉而止;予此时酒醉兴乱(阑),可以归矣。金哥者,予家典身童子也;合同外边匪类斗牌,见予归家,而匿其牌焉,予打之以明家法,盖深戒家不齐,则国不治;国不治,则天下亦不能平。所关岂浅鲜耶?播诸诗章,亦触目惊心之意耳。”于冰道:“合观诸作,心悦神怡,信乎曹子建之才止八斗,而先生之才已一石矣!”先生乐极,又要取他著作叫于冰看。于冰道:“小生连日奔波,备极辛苦,今承盛情留宿,心上甚是感激,此刻已二鼓时候,大家歇息了罢,明早也好上路。”先生道:“予还有古诗、古赋、古文,并词歌引记,正欲与年台畅悉通宵,闻君言,顿令一片胜心,冰消瓦解。”于冰道:“先生妙文,高绝千古,小生恨不能夜以继日,奉读观止矣。日后若有相会的日子,再领教罢!不知今晚就与先生同榻,或另有房屋?”先生怒道:“富贵者骄人乎,贫贱者骄人乎?今文心方浓,而拒人欲睡,岂非犬之性异牛之性,牛之性异人之性乎?”于冰大笑道:“小生实困疲之至,容俟明早请教何如?”先生道:“宰予昼寝,尚见责于圣门;子年未及四十,而昏情如此,则后生可畏者安在?”于冰见他神色俱厉,笑道:“先生息怒!非冷某不爱先生佳作,奈学问浅薄,领略不来;烦先生逐句讲说,诚恐过劳。”先生听见要看他文,又怕劳他讲解,且言语甚是温和:自己想了想,是错怪了人了,立即回转怒面,笑说道:“适才冒渎年台,甚勿介意。学不厌,教不倦,予与孔子先后有同心也,”言罢,又向皮匣中取出四大本,每本有八寸来宽,六寸余厚。于冰暗笑道:“这四本不下数十万言,不知胡说的都是些什么?”于冰接过来,掀开看见头一本是赋,二本是五七言诗,三本是杂著、四六词歌、古文之类,四本通是古风,长篇短作不等。猛看着一题,不禁大喜道:“此开辟以来未有之奇题也。”原是一首“古风”,上写道:
《臭屁行》
屁也屁也何由名?为其有味而无形。臭人臭己凶无极,触之鼻端难为情。我尝静中溯屁源,本于一气寄丹田;清者上升浊者降,积怒而出始鸣焉。君不见妇人之屁鬼如鼠,小大由之皆半吐;只缘廉耻胜于金,以故其音多叫苦。又不见壮士之屁猛若牛,惊弦脱兔势难留;山崩峡倒粪花流,十人相对九人愁。吁嗟臭屁谁作俑,祸延坐客宜三省。果能改过不号啕,也是文章教尔曹,管叫天子重英豪!若必宣泄无底止,此亦妄人也已矣。不啻若自其口出,予惟掩鼻而避耳。呜呼!不毛之地腥且膻,何事时人爱少年?请君咀嚼其肚馔,须知不值半文钱!
于冰一边看,一边笑,浑身乱战。看完拍手大笑道:“先生风花雪月四诗,总要让此为第一,真是屁之至精而无以复加者;且将‘杜撰’二字改为‘肚馔’,巧为关合,有想入非非之妙。敬服!敬服!”先生见于冰极口的赞扬,喜欢得挝耳托腮,指着臭屁诗道:“此等题最难着笔,不是老拙夸口,如年台等少年,只怕还梦想不到,总能完篇,亦不能如此老卓。”于冰大笑道:“信如先生言,实一字也做不出!”先生得意之至,把两只近视眼笑得止留下一线之滴,掀着胡子道:“年台见予屁诗,便目荡神怡如此,若读予屁赋,又当何如?”于冰惊笑道:“怎么一诗犹不足以尽其辜,还有一屁赋?越要领教了。”先生笑嘻嘻的将头一本拿起,用苏人读书腔口吟呻道:“年台实可造之人也,予不能韫椟而藏诸(珠)。”原来近视眼看诗文最费力,这先生将一本赋掀来掀去,几乎把鼻孔磨破,方寻得出来,付与于冰。于冰接来,笑看上写道:
今夫流恶千古,书无名者,亦椎此臭屈而已矣!视之弗见,听之则闻,多呼少吸,有吐无吞;作本源于脏腑,仍作祟于幽门。其为气也,影不及形,尘不暇起,脱然而出,清然而止;壮一室之妖氛,泄五谷之败喂(味),沉檀失其缤纷,兰麝减其馥郁。其为声也,非金非石,非丝非竹;或裂帛而振响,或连珠而叠出,或哑哑而细语,或咄咄而疾呼;或为唏,或为咦,为呢喃,为叱咤,为禽啼兽吼,百怪之奇音。在施之者,幸智巧之有余;而受之者,笑廉耻之不足。其为物也,如兽之獍,如鸟之鸱,如黍稷之稂莠,如草木之荆棘,拟以罪而罪无可拟,施以刑而刑无可施。其为害也,惊心振耳,污商彝夏鼎之光;绣[纟需]锦服,掩其灿烂;珠宫贝阙,晦其琳琅;凡男女老幼中斯毒,莫不奔走辟易,呕吐狼藉;所谓臭人臭已,而无一不两败俱伤者也。呜呼!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乃如之人兮,亦效其陶熔;以心为水火兮,以肝为柴薪:以脾土为转运兮,以谷道为流通。酿此极不堪兮,使吾掩鼻而终莫测其始终。已矣乎!蛟窟数寻,可覆之以一练,雄关百仞,可封之以一丸;惟此孔窍,实无物之可填。虽有龙阳豪士深入不毛,然止能塞其片刻之吹嘘,而不能杜其终日之呜咽。宜其坏风俗,轻礼义,乱先王之雅乐,失君子之威仪,侮其所不当侮之人,而放于所不直放之时,又谁能禁其耸肩掇臀,倒悬而逆施哉?予小子继苏,学宗颜孟,德并朱程,接斯文于未坠,幸大道之将行:既心焉乎圣贤,自见异而必攻;援命弟子,并告家兄,削竹为挺,截木为钉,挺其既往,钉其将荫;勿避蒸熏而返旆,勿惊咆哮而休兵。自古皆有死,誓与此臭屁不共戴日月而同生!
于冰看毕,又大笑道:“先生之文,可谓畅所欲言,通篇精义,层出其妙,莫可名言者矣。能做此题者,学问要算典博的了!只是以接续道统之人,而竟拼命与一臭屁作对,实觉太轻生些;况天地间物之可吟咏者最多,何必注意‘臭屁’二字?一诗不足,又继之以赋,这是何说?”先生抚膺长呗道:“继苏也幸,苛有过人必知之。予本意实欲标奇立异,做古今来所不敢做之题;今承规谏,当自书绅。”于冰又随手掀看,内有十岁邻女整寿赋、八卦赋、仅周仓将军赋;又掀过二十余篇看,有大蒜赋、碾磨赋、丝瓜喇叭合花赋,再往后看,见人物、山水、昆虫、草木无不有赋,真不知费了多少年功夫。又见一《畏考秀才赋》,正要读时,先生道:“汝曾见过《离骚》否?”于冰道:“向曾读过。”先生道:“《离骚》
变幻瑰异,精雅绝伦,奈世人止读《卜居》、〈渔父》等篇,将《九章》、《九歌》许多妙文,置之不顾。予前臭屁赋,系做时作;此篇系做古作。盖近今赋体,富丽有余,而骨气不足。汝试读之,则珠盘鱼目,可立辨矣。”于冰笑了一笑,去看,上写道:
(畏考秀才赋)
恨天道之迫厄号,何独恶乎秀才?釜空洞而米罄兮,拥薄絮而无柴。遭
鼠辈之秽污兮,暗呜咽而谁语?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营营而至曙。奈荆
妻之如醺兮,犹拉扯乎云雨。力者予不及兮,说者若不闻。日嗷嗷而待
哺兮,传文宗之戾止。心辘轳而上下兮,欲呼天而吁地。神倏忽而不返
兮,形枯槁而似猴。内惟省乎八股兮,愧一字之不留。祝上苍以活予兮,
沾杳冥而莫得。闻青丝之可缢兮,愿承风乎遗则。复念子少而踟躇兮,
且苟以延勉去。倘试题之通套兮,予权从英而娱戏。恨孟氏之喋喋兮,
逢养气之一章。心遥遥而悬旌兮,离人群而遁扬。旋除名而归里兮,亲
朋顾予而窃笑。何予命之不辰兮,室人交谪而叫号。含清泪而出予户兮,
怅怅乎其何之。睹流水之恍恍兮,羡彭咸之所居。乱曰:予不测兮命不
寿,予何畏惧兮乃龟回而蛇顾。飘然一往兮还吾寄,灵其有知兮为厉鬼。
于冰看完道:“二赋比四诗字句还明显些。先生既爱古作,《离骚》最难取法;可将《赋苑》并《昭明丈选》等书,择浅近者诸(熟)读之,还是刻鹄不成类骛之意。”先生变色道:“是何言欤?子以予赋为不及《离骚》耶?”于冰道:“先生赋内佳句多,可许有古赋之皮毛;若必与《离骚》较工拙,则嫩多矣!”先生听罢,用手将桌子一拍,大吼道:“汝系何等之人,乃敢毁誉古今,藐视大儒!吾赋且嫩,而老者属谁?今以添精益髓、清心健脾之谷馍馍饱子之腹,而胆敢出此狂妄无良之语,轻贬名贤,此耻与东败于齐,南辱于楚,何如?”这先生越说越怒,将自己的帽子挝来,向炕上用力一摔,大声吆喝道:“汝将以予谷馍馍为盗跖之所为耶?抑将以予馆为青楼旅馆任人出入耶?”于冰道:“就是说一‘嫩’字,何至如此?”先生越发怒道:“子真不待教而诛之人也!吾房中师弟授受,绍闻知之统,继精一之传,岂可以容离经畔道之人哉!”急唤学生出来,指着于冰说道:“此秀才中之异端,尔其鸣鼓而攻之!但念在天色已晚,可与同居中国,速领他到西小房去!”于冰见先生怒不可解,自已也乐得耳净,向先生举手道:“明日早行,恐不能谢别。”先生摆手道:“彼恶敢当我哉!”于冰跟着学生到西小房内,在冷炕上和衣睡去。只见日光出时才起来,站在院里,猛听得先生房中,丁丁当当敲打起来,也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东两。听得先生作歌道:
嗟彼狡童,不识我文;维子之故,使我极其名。嗟彼狡童,不识我诗;
维子之故,使我有所思。嗟彼狡童,不识我赋;维子之故,使我气破肚。
于冰听罢,忍不住笑。少刻,那学生出来,说道:“我先生不见,你请罢!”于冰笑的走在街上。忽一学生赶来道:“你可知我先生作用么?昔孺悲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取瑟而歌,使之闻之。先生虽无瑟,却有瓦罐,今日鼓瓦罐而歌,亦孔子不见孺悲之意也。我先生怕你悟不及此,叫我赶来说与你知道。”于冰大笑道:“我今生再不敢见你先生了!”说罢,又复大笑。正是:
凶至大虫凶极矣,蝎针蜂刺非伦比;
腐儒诗赋也相同,避者可生读者死。